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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croz Studio » Erovan [Meshal] » 旧作:迈诺西尼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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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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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迈诺西尼 救赎

  1 我的结束被取走了
  
  “很好,孩子,你做出了明智的决定。”让人感到彻骨阴寒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撼动着我脆弱的神志,这个声音的主人来自面前的魔法阵中。用血和骨粉画成的复杂符号,此时正微微地发出红色的光,灰色的砖头不断下陷着,将魔法阵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按照惯例,”那个声音继续说着,丝毫不顾及我早已无力聆听,“我会取走一件属于你的东西。”
  
  如同被置入焚炉般的疼痛猛然间袭上我的身子,让我全身不住地因剧痛而抽搐。来了,我告诉自己,为这一刻,我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久得让我已经对这一切麻木,久得让我纵使面对这等撕心裂肺的痛楚,也能保持清醒,微笑着接受。
  
  “死亡,”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我耳中呢喃,“……距离你是那么的近,而你将无法亲身体验,永远,永远,永远……”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感受着来自阴影世界的洗礼,我闭起了眼睛,仔细品味这种让人迷失的痛苦快感。它们如同一条条食肉的蠕虫,遍布我的全身,撕咬着干燥开裂的皮肤、咀嚼着无力瘦弱的肌肉、饱饮着渐渐冰冷的鲜血、舔吮着酸痛散架的骨头,以及,吞噬着支离破碎的灵魂。
  
  “我取走了你的结束,”我可以猜得到,这个声音的主人正在欣赏我此时的扭曲表情,“从此刻起,我的孩子,你将失去最基本的权力。”
  
  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结局是早已注定的,这个残忍的恶魔,总是会瞄准你最最脆弱的一处,用最最尖利的武器,轻轻地刺入、转动,将之缓慢地撕裂。在这一切发生前,我便认真地审视过自己成百上千次,我太清楚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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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这座山坐落在主物质界瑞克兰大陆的东面,是大森林山脉的一部分,它并不高,也不雄伟,说穿了便只是山脉外围的一个小土包。
  
  小土包有一个威风的名字,“帕兰凯权杖”。
  
  相传在遥远的古代,医护之神帕兰凯曾经亲临这座山头,并且用他的权杖在地上划出了他的圣徽——一个长着翅膀的十字。于是这座山头便成了帕兰凯教会的圣地,也成了嘉曼王国的圣地。
  
  如今,嘉曼早已被另一个民族灭亡,而这个灭亡嘉曼的民族,现在也正面临着被灭亡的危险。帕兰凯被埋藏在深深的历史尘埃中,唯一能说明医护之神存在过的证据,便只有坐落在帕兰凯权杖之上的小修道院了。这座在一千多年前建造的修道院如今早已破败不堪,因为信徒缺缺,又不受到政府的关注,年久失修的它正面临着倒塌的威胁。
  
  身为修道院唯一的留守者,舒伯曼神甫也对修道院的现状无力可施,毕竟要想修缮这座至少有两百年没受到像样照顾的建筑物,没有一大袋金币是不可能的。
  
  可是舒伯曼神甫并未因为经济上的原因放弃自己的信仰。他仍然每天虔诚地在翼十字前祷告,向帕兰凯权杖附近的人们传授博爱与仁慈的信念,从并不丰厚的捐赠中分出一大半来,援助那些因为战乱和歉收而衣食堪忧的穷人。
  
  他甚至还收养了一名孤儿。
  
  孤儿的名字叫做迈诺西尼,当初放婴儿的篮子里,只有写着这四个字的破布条,没有任何线索说明他是谁家的孩子——也许是某个贵族通奸产下的私生子,也许是某个不堪重负的穷人家的孩子,总之,这个孤儿没有姓。
  
  舒伯曼神甫将他视同己出,他用九枚金币搭上自己的护身符,从附近的城中购来了一头乳牛——这价格是商人给他的优惠,但仍然是相当昂贵的价格——为了这只乳牛,舒伯曼神甫不得不吃了整整三个月的淡燕麦粥,因为他实在是没有钱买盐了。
  
  对此,老神甫没有任何不满。因为帕兰凯教导他的信徒,要以舍己的爱,去造福所有不幸的生灵。他觉得自己距离心中的神又近了一些。
  
  包括舒伯曼神甫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迈诺西尼会是个天才。这个事实直至某一天,老神甫发现刚满八岁的小男孩正在独自阅读帕兰凯的经书时,才被揭开。当时的情景让老神甫吓了一跳,但下一刻,他便欣慰地笑了。
  
  赞美帕兰凯,这是一个好兆头。
  
  一个从未被教授过读写的儿童,正在翻阅帕兰凯的经书,这只能代表一个事实:他是神所青睐的孩子,他是神赐予世间的礼物。舒伯曼神甫深信这一点,他决定亲自为这个惹人疼爱的孩子授业解惑。
  
  “迈诺西尼,我的孩子,”他将手搭上孩子的肩膀,温和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孩子却像做错事般猛地瑟缩了一下,用带着些许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老人:“啊,父亲,是您?”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转过身,用瘦小的身子挡住那本厚大的经书。
  
  神甫温和的笑容融化了男孩儿的惊惶,他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不用害怕,我的孩子,”他半蹲下来,让小男孩儿能平视自己,“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我……”小男孩儿低着头,宛如做错事般嗫嚅着,“我在偷看您的书。”
  
  老人被他诚惶诚恐的表情逗笑了:“为什么是‘偷看’?”
  
  “因为……因为……我没有经过您的允许……”小男孩儿的勇气似乎用尽了,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似乎误解了舒伯曼的意图,“……可是我真的很好奇书里面说得是什么……”最后这句话细若蚊蝇,即使他真的是在为自己辩解,也让老神甫费了好大的力才听清。
  
  “不,我的孩子,你错了。”老人扬扬眉毛,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你说错了两处,”他看到小男孩儿的脑袋都快贴在胸前了,笑意更是盎然,“第一,这不是我的书,它属于我们的神,帕兰凯;第二,帕兰凯的圣书,允许任何求知者的翻阅,你并没有偷看。”他将按在男孩儿肩膀上的大手下移,搂住了他的胳膊,并且轻轻地向内聚拢。
  
  “不要害怕,”老神甫安慰着在怀里如同受惊小鸟儿般哆嗦的男孩儿,“我并不会怪罪你,孩子,帕兰凯教导我们要宽容,更何况你并没有做错。”
  
  “谢谢你,父亲。”老人感受到男孩儿的脑袋枕上了自己的肩膀,怀中的瘦弱身躯也不再僵硬,他知道自己的安慰起到了效果。
  
  “来,让我瞧瞧,你都学了些什么?”老神甫轻轻搂了搂小男孩儿,将他引向桌前,“你刚才看到哪里了?”
  
  小男孩儿指了指书页。“这儿,这个词,”他说道,“救赎,我不太懂什么意思。”
  
  “救赎,”老神甫沉吟着,“就是当你溺水的时候,岸上的人向你伸出一根树枝。”
  
  “那根树枝就是救赎,对吗?”
  
  “噢,不完全是,我的孩子。”舒伯曼神甫并不是一个善于解说的人,但传播帕兰凯的教义,一直是他的职责与热情所在,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是非常尽职的。“那根树枝只是救赎的一部分,向你伸出树枝的人,也是救赎的一部分,甚至是那片河岸,都是救赎的一部分。”
  
  老神甫继续轻搂着男孩儿,耐心地解说着:“你看,如果没有河岸,岸上的人就不可能站稳,他也不可能向你伸出树枝。如果没有那个人,这根树枝便只是一根树枝,你抓住了它,只会将它一起带进水中。”
  
  “所以说,救赎就是河岸加上岸上的人,再加上他手里的树枝?”
  
  “这只是一个比方,我的孩子。”舒伯曼耐心地开解,“总的来说,救赎是一种结束痛苦的形式。河岸、人或是树枝,都是单独存在的事物,只有当你溺水时,它们的结合才会产生救赎。”他顿了顿,确定男孩儿听懂后,又继续教授:“帕兰凯的医护之力,可以结束我们的病痛,这种力量,就是救赎。”
  
  “结束痛苦,就是救赎,对吗?”
  
  “你很聪明,我的孩子,”老神甫赞许地看着男孩儿,赞美帕兰凯,这个孩子实在是上苍的恩赐,“愿帕兰凯保佑你。”
  
  迈诺西尼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随着他的成长,舒伯曼神甫越发确定这一点。他相信,这个聪明的孩子就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礼物,是帕兰凯派遣到人间的虔信者。迈诺西尼总有一天会接过自己的衣钵,将崇高的理念散播到各个角落。
  
  小男孩儿的表现也的确是如此,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经书和生活中的养分,随老神甫一起在帕兰凯权杖的附近游历,为周围的居民和牲畜治病疗伤。在九岁至十三岁间,迈诺西尼经历了整整四年的知识大爆炸。他学会了接生牛犊,学会了上绷带和夹板,甚至还能独立配出止血的药膏。
  
  “父亲,”在某次成功用草药治好一头牛犊的腹泻后,迈诺西尼看向老神甫,“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救赎?”
  
  老神甫还记得几年前,小男孩儿问过类似的问题。他知道尽管当时自己曾经向困惑的孩子解释过,可这个问题毕竟太过深奥了。男孩儿一直在生活中寻找救赎的踪迹,意图揭开这困惑他多年的、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疑惑。
  
  “当然,我的孩子,”他给予男孩儿肯定的答复,他看向摇摇摆摆的牛犊,“我们这么做,是在减轻它的痛苦。”
  
  “您曾经说过,帕兰凯的神力,也是救赎的力量。”男孩儿又问道:“我怎么才能看见它?”
  
  老神甫突然有些语塞。尽管他侍奉帕兰凯已有六十多个年头,可他却从未亲眼见到那神奇的力量——虽然这并不会妨碍他坚贞的信仰,然而要想解释给迈诺西尼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我们的信仰,就是帕兰凯力量的延伸,”老神甫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雾从他差点被胡子盖住的口中冒出,渐渐消散在冬日的风中,“当我们救助生灵时,帕兰凯便站在我们的身后,他赋予我们行使医疗的力量,教导我们从众多植物中分辨出能够治病的药草。”
  
  “我不太懂,父亲。”男孩儿的眼睛如同一口清潭,照得出老神甫的模样,“如果帕兰凯站在我们的身后,为什么我看不见他?况且教会我治病的是你,父亲,不是帕兰凯。”
  
  “别太着急,我的孩子。”老神甫拍了拍牛犊的背,将视线投向一边的水井。传说这口井是在帕兰凯降世时建造的,受到过医护之神的祝福,即便在冬日也不会结冰,从那儿提出的水总是清澈甘甜、冬暖夏凉,就好像男孩儿的眼睛一样。“让我一个一个地回答你。”
  
  “神与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不仅拥有一种模样。”老神甫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过地面,“帕兰凯在我们身边时,未必是我们的模样。他可能是一撮泥土,可能是一缕阳光,也可能是方才掠过的微风。他的关怀,并非我们所能看见,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觉察得到,可一旦缺少,整个世界都将受到无法弥补的损伤。”
  
  “如果没有泥土,”老神甫拢起一些泥土,看向男孩儿。“草木就没有依托,我们就没法立足。而它,”他指了指一旁仍有些摇摆的牛犊,“也无法得到我们的救治。”
  
  “如果没有风,药草的种子也不会被带到这里;没有阳光,种子就没法发芽,长成能够采摘的药草;”老神甫轻轻耸肩,“没有药草,我们也无法仅凭自己的手治好它。”
  
  “帕兰凯无处不在。”男孩儿接口道。
  
  “没错,帕兰凯无处不在,而我们,则是他行使救赎的使者。”老神甫欣慰地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他真是帕兰凯的恩赐,他想道。“没有帕兰凯,先辈们便不可能获得这些知识,”是时候回答第二个问题了,“这些宝贵的财富,也不可能一脉相传,直至你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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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帕兰凯的医治之手
  
  舒伯曼神甫受到附近每个住民的爱戴,他每周至少出诊一次,为人们或是他们的牲口治病,换取一些生活用品,偶尔也能从一些家境较好的人家那儿得到一两枚银币。帕兰凯权杖的附近住有至少三十户人家,他们相隔甚远,但这丝毫不影响舒伯曼神甫如同日月交替一样规律的行程。
  
  但是舒伯曼神甫并不总是受到所有人的欢迎,至少小孩儿看见他,多半都会躲得远远的。因为他的药水很苦,有时候他还会在别人的胳膊上割开几条口子,把火辣辣的药膏抹在上头。相比之下,与老神甫随行的迈诺西尼,就比较受孩子的爱戴。他从来不会弄痛这些孩子,有时候他还会教孩子们骑牛,或是挖些甜草茎,跟他们分享。于是出诊时便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大人们围着老神甫,孩子们围着迈诺西尼。
  
  然而在迈诺西尼十九岁那年的夏季,情况有些不同,所有大人、小孩儿、舒伯曼神甫和迈诺西尼都围着一个孩子。
  
  迈诺西尼认得这个孩子,他叫埃德华,是个农家的孩子,并不顽皮,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看着迈诺西尼陪着其他人玩耍。这个孩子甚至从来不掏鸟窝,从来不在树上刻字,从来不会偷吃自己的甜草茎。如今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比平时更安静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现在不错,恰恰相反,这孩子的生命有危险。
  
  “他前些天吃了些什么?”舒伯曼神甫摸过孩子的额头,抬头问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男人。
  
  他是埃德华的父亲,平日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生活,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他根本想象不出,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此惩罚。
  
  “我不知道,他跟我们俩口子吃的东西一样,可昨天下午起,他就突然栽倒了。”男人焦急地说着,“今天他的肚子就这样了。”
  
  埃德华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得连一片枯叶都吹不起来,他的肚子胀得很大,足有一个灌满水的牛膀胱那么大。这孩子本来很瘦,可是现在的浮肿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埃德华。好像饕餮一样的肚子鼓鼓囊囊地横在微微起伏的胸腔下方,紧绷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
  
  “我得给他做手术。”老神甫皱了皱眉头,神色严肃地看着埃德华畸形的肚子。
  
  经过男人的同意后,舒伯曼神甫和迈诺西尼很快取出随身携带的手术用具,两把开刃不同的小刀、两把长短不同的镊子、六把钳子、两根拉钩、一根像鱼钩一样的缝衣针和一卷细线被堆在展开的羊皮袋上,一旁的围观者被疏散到远处,只留下两个胆子大的男人负责生火烧水。
  
  “迈诺西尼,”老神甫一边用热水擦拭着孩子的肚子,一边吩咐道,“把浅色袋子里的药粉掺上水,给他喝下去,再留一些抹在他的肚子上。”
  
  迈诺西尼很快地照做了,他把药粉兑上水,调成药水后,撬开男孩儿的嘴,硬是灌了进去。这是一种神奇的药粉,它可以让一个成年人足足昏睡一天一夜不醒,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就好像把灵魂暂时带走了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接下来,”老神甫取过小刀,在跳跃的火焰上仔细地烤着,“从绿色袋子里拿一片叶子,塞到他的舌头下面。”
  
  迈诺西尼记得这种叶子是老神甫不多的财富之一,轻易不会用到。“英普瑞森布瑞斯”是它的名字,意思是“保住呼吸的圣叶”,这种罕见的叶子来自深山中的灌木,只有每年开春的第一批嫩叶才具有这种神奇的功效——它能够让一个人处于假性休克的状态,几乎不用呼吸,便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存活下来。埃德华的心肺活动已经濒临停止,如果再不及时施救,恐怕不多时他便得与世长辞了。
  
  “好极了,”迈诺西尼好不容易将英普瑞森布瑞斯塞进孩子的舌头下,并险些被咬到手指,他听见老神甫的第三道吩咐,“现在,准备好拉钩,我一旦开始切入,你就用钩子勾住创口的两边,并且向两旁拉,另外,注意赶苍蝇,别让它们碰到这孩子。”
  
  迈诺西尼点点头,他从未见过开刀,更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会亲临现场,并且用钩子扒开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的肚子。可是现在不得不这么做,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自己不停哆嗦的双手,两只钩子不断摆动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我的孩子,”老神甫抬起眼,看向战战兢兢的男孩儿,“别太紧张,帕兰凯会看顾我们的。”
  
  迈诺西尼又一次点点头,他闭起眼,想象帕兰凯的模样。帕兰凯就在我的身边,他不断重复着,帕兰凯就在我的身边,他正化作泥土、化作微风、化作阳光,看着我。帕兰凯会祝福我们的,他告诉自己,稳了稳自己的双手,将钩子贴向埃德华的肚皮,帕兰凯会护佑这个孩子的,此时他深信不疑。
  
  老神甫握着手术刀,冷静地对准了埃德华肚皮的正中,他的口中呼唤着医护之神的圣名,念念有词地祈祷着。“愿帕兰凯赐福于我们,愿您的神力护佑这个孩子,愿您的神力化作利刃,将病痛剥离……”祷词源源不断地从老神甫的口中吐出,伴随着小刀的前进。他从肚脐上方约一个巴掌的地方缓缓地扎了进去,随后又将刀尖笔直向下划开,直至肚脐。
  
  血并没有如迈诺西尼想象的那样喷涌而出,老神甫的刀很快,下刀也很准,避开了主要血管,但是被切开的皮肤和肌肉仍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几秒钟后,被切开的组织开始渗血。“快,赶快把两边分开,把拉钩固定在旁边,”老神甫抬起上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敷上纱布,别让创口的血液流得太多,也别让血液积到腹腔里。”
  
  迈诺西尼努力克制住一阵阵的反胃,他将拉钩搭向创口,用力向外拉扯,并将拉钩的另一端绑缚在床边。血液快速地从伤口渗出,不停地向下流去,方才正埋头生火的男人抢上前来,抓起纱布吸着血液。
  
  “小心些,别擦着肠壁。”老神甫叮嘱道,他的眼睛紧盯腹腔内的器官,用钳子轻轻翻动着绕来绕去的肠管。这些肠管中有那么几截肿得离谱,就好像被充进了许多气一样,毛细血管艰难地攀附在肿胀的肠壁上,让整个景象显得越发诡异。
  
  “有东西在里面,”老神甫用钳子碰了碰肿得最厉害的那截小肠,说道,“我得把它取出来。”
  
  说做就做,在舒伯曼神甫的指引下,迈诺西尼取过两把钳子,用力夹住那一截小肠的两端,烧水的男人则走上前,遵从老神甫的指示,用细线把两端扎了个结实。
  
  “很好,我的孩子,现在把钳子放下,找块布帮我擦擦汗,”老神甫仰起头,让即将从下巴滴下的汗水沿着脖子流下,“别让我的汗水滴进他肚子里。”
  
  迈诺西尼忙不迭走上前,用袖子擦过老神甫的脸,汗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袖口。
  
  舒伯曼神甫一手扶着小肠,一手抓着小刀,谨慎地切了下去,刀尖悄无声息地没入肠壁,一股脓水“嗤”地喷了出来,黏在他的手上。“帕兰凯在上……”随着小刀的运动,小肠被切开了一条食指长的口子,同时老神甫也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呼。“天哪……”在一旁擦着血水的男人也发出了一声憋在喉咙里的呻吟,险些抓不住手中的纱布。那是何等恶心的景象,迈诺西尼无比后悔自己刚才的那一瞥,这些在小肠内的东西,足以让他做尽一辈子的噩梦。
  
  那截肿胀的小肠内长满了水蛭!
  
  没有人敢去细数总共有多少条水蛭呆在这截小肠内,不过迈诺西尼相当肯定,在这只有巴掌长的肠道内,至少有一百条长短不一,但都鼓鼓囊囊的蠕虫,正满心欢喜地扭动着、贪婪地吸食着孩子的血液。
  
  之前负责烧水的男人早已冲到一边去呕吐,擦着血水的男人也面色铁青。迈诺西尼相信自己绝对好不到哪儿去,光从满身的鸡皮疙瘩便足以想象此时自己的表情了。帕兰凯保佑,他心中默念着,帕兰凯保佑。
  
  “我们得把这几截肠子切除,”老神甫的眉头紧锁,脸色出奇地难看,他的手同样颤抖着,“帕兰凯在上,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该放弃。”
  
  这句话带给迈诺西尼不少信心,他闭上眼,努力把脑袋中令人作呕的影像驱逐出去。他是个好孩子,迈诺西尼告诉自己,他不该受这样的罪,帕兰凯会保佑他的。他不停地祷告,不断向医护之神重复着,祈求那个无处不在的神灵的救赎。
  
  “我要开始了,”老神甫宣布道,手中的小刀对准了一边的小肠,“在另一边系上线,迈诺西尼,用钳子夹紧这一头。”
  
  迈诺西尼尽量使自己不去看那个创口,伸出钳子,使劲夹紧小肠。他感到自己很幸运,至少自己在八岁时,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痛苦。
  
  小刀在钳子的帮助下,迅速将小肠切成了两段,老神甫麻利地用钳子夹紧一边的切口,提了起来。“接下来是另一边,迈诺西尼,搭个手,”他吩咐道,将手中夹着小肠的钳子递给男孩儿,“保持这个高度,并且别晃动。”
  
  迈诺西尼咬着嘴唇,大气也不敢喘,他的左手钳着孩子体内的那截肠子,右手提着另一截。这个景象让他的思维完全短路,右手边的肠子上有一面还开着个口,里面不停蠕动的水蛭让他的胃部一阵阵痉挛。
  
  老神甫的动作很快,另一边的小肠在眨眼间被截断。迈诺西尼感到右手一轻,那几截鼓胀的小肠便脱离了孩子的腹腔,被提到一边。
  
  “来,”老神甫钳着肠子的一端,向火堆走去,“我数到三,我们一起把它丢进火里。”
  
  迈诺西尼将左手中的钳子交给身旁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提着右手中的那段肠子,随老神甫走向火堆。
  
  “一、二、三、丢!”这段罪孽深重的小肠被抛入火焰,激起一串火星。
  
  小肠在火焰中发出“嘶嘶”的声响,烤肉的香味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只是无论谁都不会有胃口——那些水蛭正在炭火中疯狂地扭动挣扎,黑色的身躯不断吐出令人作呕的鲜血和黏液。
  
  “帕兰凯在上,”老神甫匆匆赶向仍旧昏迷的埃德华,“我们得把小肠接起来。”他用镊子仔细夹起两段小肠的断口,将之凑在一起并用钳子夹紧。“用线把它们缝上,”他吩咐迈诺西尼,“注意别用手碰。”
  
  将小肠缝合比迈诺西尼想象中的还要难,小肠很滑,又不能用手去碰,缝合用的针头还被弯成了鱼钩状——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次要的——更困难的是,他得一边忍住愈发强烈的恶心,一边在滑腻的消化器官上穿针引线。
  
  这份任何人都难以胜任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迈诺西尼喘着粗气,跌坐在一旁。今天是一场噩梦,是一场足以让他一辈子都难忘的噩梦,帕兰凯在上!
  
  “别停下,我的孩子,”舒伯曼神甫也相当疲惫,可他仍然强打着精神,因为还有最后一步需要做,“过来帮我一下,我们得把他的肚子缝起来。”
  
  迈诺西尼相信自己已经虚脱了,他浑身都提不起劲,腿哆嗦得厉害,手也举不起来。他真想仰天倒下,就这么沉沉睡去,无论谁都叫不醒自己才好。“嗯,我这就来。”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任性,那个孩子的肚皮还被两把拉钩扯开,内脏还暴露在烤肉香洋溢的空气中。
  
  “把流在内脏外面的血吸掉些,”老神甫递给男孩儿一块纱布,自己也握着一块,“小心点,别弄伤了他。”
  
  迈诺西尼突然想到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这么开膛破肚,用纱布擦着自己体内的血。说不定那时的自己也跟这个孩子一样,肚子上的皮肉被两根拉钩扯得大开,露出里面的内脏。那一定很疼,他想,与其承受这种痛苦,不如死了好。
  
  最后的工作是缝合,他们卸下钩子,用钳子一点一点地夹紧皮肉,用鱼钩一样的缝针一下一下地穿针引线。被缝住的地方不听话地向外掀起,甚至有几处还被细线勒断,散了开来。
  
  “缝两针,一上一下,这样不容易散开。”老神甫又一次夹起方才被勒断的地方,让男孩儿再次穿过线。
  
  如果是我,我宁可选择用死亡来结束我的痛苦。迈诺西尼将缝针穿过孩子的肉,小心翼翼地将细线拉到底。他实在难以想象,当眼前的这个孩子在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肚子上多了条用线缝起的伤疤,并且少了整整半条胳膊长短的肠子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太可怕了,他想道,为这个叫做埃德华的孩子感到深深的悲哀。
  
  手术毕竟是做完了,男孩儿也被送进屋内。那两个留下的男人中,有一个已经昏昏睡去,他吐得太多,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另一个躲在远处嚼着草茎。老神甫正用热毛巾擦着埃德华,迈诺西尼自己则仰天倒在火堆边,一动不动。
  
  总算一切都结束了,他看着天空中的太阳想道。可是,这一切是否值得?当他转过头,看着火堆中那段已经被烧成炭灰的肠子,心中跃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们问过这个叫做埃德华的孩子是否愿意接受这一切么?被开膛破肚,断肠续接,他是否会承受更大的痛苦?我们究竟是结束了他的痛苦,还是让他的痛苦延续下去?这一切,难道就是救赎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不会有答案,迈诺西尼很清楚这一点,他很想向那个无处不在的帕兰凯发问,可是他知道自己所能获得的答案,只是一撮土、一缕光或是一阵风而已。
  
  老神甫走进另一间屋子,正向孩子的父母交待照顾事宜。这孩子真可怜,小小年纪就得承受即使是成年人也无法承受的病痛。可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那么多水蛭出现在他的腹内?这个疑虑至今都没有被解开,那对夫妇也同样毫无头绪。
  
  “你们最近有谁跟埃德华在一起过?”老神甫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有谁知道他最近吃了些什么?”
  
  许久的沉默,这一阵冷场让即使身处屋外,昏昏欲睡的迈诺西尼也感到一阵难受。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造成眼下的情形,更多人关心的是,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老神甫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是少数想知道“为什么”而不是“怎么样”的人。“埃德华暂时没事了,”他宣布道,很快屋内便传来一波呼气声——显然所有人都等了这句话很久,“可是,我需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这种情况会发生在埃德华身上,便有可能再度发生在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身上,眼下情况相当严峻。”
  
  迈诺西尼可以想象,此时老神甫正用威严的目光扫遍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被这仿佛帕兰凯亲临般的眼神压得抬不起头。
  
  “嗯……大前天我看见埃德华跑去过河边,”人群中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稚嫩的童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但是他没说去做什么。”
  
  “那天我也在。”另一个童声响起,迈诺西尼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梅文,一个很会调皮捣蛋的小家伙,所有恶作剧一般都少不了他。“可我真的没做过什么!”看起来,大人们先入为主的成见导致这个小家伙成为了怀疑目光的焦点,“我保证那天我没做过任何事,我保证!”梅文的声音有些慌乱,“那天我和巴寇在爬树,埃德华自己在河边玩,我……我看见他在挖甜草茎……”梅文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变得轻不可闻。
  
  甜草茎?迈诺西尼的心中回荡起不怎么让人舒服的预感,埃德华是个好孩子,他从来不偷吃自己带来的甜草茎。可他毕竟是个孩子,不是么?孩子们总是喜欢吃甜食,如果他不从自己这里拿,那他只有自个儿去挖……
  
  糟糕!迈诺西尼浑身一颤,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孩子们并不知道,从自己这儿拿去的甜草茎都是经过沸煮、晒干的,那些受诅咒的水蛭卵早就被消灭殆尽。然而埃德华不可能知道这些——他一定是直接挖出了草茎,然后便连着水蛭卵一起嚼了下去!
  
  迈诺西尼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歉疚地望向火堆中的那段黑炭,走进屋内。
  
  “当时他直接把甜草茎吃了?”这是迈诺西尼进门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儿身上,让他感到好一阵别扭。
  
  “我……我没看清,不过多半是这样的。”梅文战战兢兢地看着发问者,回答道。迈诺西尼相信自己此时的模样肯定很可怕,满手鲜血,披头散发,也许脸色还发着青,五官也一定相当糟糕。
  
  老神甫和男孩儿对望一眼,很快便猜到了事情的始末,他的眉头紧蹙,形成一个复杂的疙瘩。“如果这样的话,”老人环顾四周,忧心忡忡的模样让所有人心头一紧,“还有谁曾经这么做过?”
  
  让人窒息的沉默,近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秒屏住了呼吸,渐渐地,一只又一只小手瑟瑟缩缩地举了起来。
  
  连同梅文在内,一共有六个孩子举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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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红月奥维良
  
  这一周是迈诺西尼自懂事以来最最繁忙的一周,也是心情最糟糕的一周。无论是照料可怜的埃德华,还是把自己关在小屋中通宵配药,又或是彻夜跪在翼十字前念诵祷文、虔诚忏悔,都无法减轻他的愧疚。
  
  七个孩子,七个孩子的性命因为那被诅咒的甜草茎而危在旦夕,也许他们上午时还在活蹦乱跳地追逐嬉闹,下午就会突然昏迷,并且在不到一夜的时间内挺起一个大肚子——里面满是水蛭。老神甫和迈诺西尼都没有把真相告诉这些孩子,与其说他们不忍心告诉孩子们这残酷的事实,不如说是他们不知该从何说起。
  
  所有人都心存一丝侥幸:也许是埃德华的体质太弱,才会让这些水蛭卵在他的体内孵化,也许这六个健康的孩子能抵抗那些水蛭的侵蚀,也许……
  
  为了便于看顾,老神甫将七个孩子接进了修道院,他每天例行三次检查这些孩子的身体状况,早、中、晚,一次不漏。值得庆幸的是,那六个孩子至今都没有任何异样,埃德华仍然处于昏迷中,并没有发现病情恶化的征兆。
  
  愿帕兰凯保佑。尽管没有任何人明说,迈诺西尼仍旧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的那些甜草茎,那个叫做埃德华的孩子决不会变成今天的模样:被截去一段小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每天只能靠灌些稀粥过活。歉疚的感觉缭绕在他的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舒伯曼神甫并没有怪罪他,事实上谁也没有怪罪他,除了迈诺西尼自己。
  
  惩罚自己的手段有很多,迈诺西尼选择了苦行的方式来让自己寻得些许解脱。自从三天前的手术开始,他便坚持斋戒,每天只吃一顿燕麦粥,并且每夜都在帕兰凯的翼十字前做着祈祷,为那个可怜的孩子祈福,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配药小屋和埃德华的病榻前度过。
  
  也许帕兰凯比较忙,迈诺西尼凝视着埃德华想道。这个孩子至今都没有转醒,三天以来,他一直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迈诺西尼伸手抚过孩子的褐发,默默地向神灵倾诉自己的愿望。
  
  让他快些好起来吧,伟大的医护之神,别再让他承受这样的折磨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最多的就是事与愿违。当迈诺西尼不经意碰到孩子的额角,灼热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递至疲惫的大脑,他有好一阵都没反应过来,直至整个掌心盖上孩子的面庞,他才惊觉到,埃德华正发着高烧。
  
  是的,这孩子又一次面临危机。
  
  迈诺西尼慌张地起立,久跪的膝盖传来抗议般的酸痛,他的小腿肚打着颤——但这都无法妨碍他跌跌冲冲地奔向老神甫所在的祈祷室。
  
  “不好了,”迈诺西尼在走道上艰难地奔跑,同时大声呼喊着,“父亲,不好了!”他的脑袋里除了那片灼热的额头,只剩下一片空白。
  
  当舒伯曼神甫与迈诺西尼出现在埃德华的病榻前时,孩子的肤色已经变成不正常的潮红,他的四肢无意识地打着摆子,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相当痛苦。
  
  “他的伤口发炎了,”老神甫小心翼翼地揭开裹在孩子腹部的纱布,看着溃烂的伤口说道,“可能还感染了疟疾。”
  
  这个孩子活不久了,即使是帕兰凯也救不了他。迈诺西尼心中掠过恐怖的念头,让他一阵哆嗦。“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感到自己的思维一下被抽空了,茫然地看向老神甫。
  
  “快,去找奎宁树皮,在药房靠左手边的柜子里,第二格。”老神甫吩咐道,他的声音如同锤子般打在男孩儿的心脏上:“愿帕兰凯保佑,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救回来,无论如何。”
  
  仿佛一具行尸,迈诺西尼一脸茫然地跑过无比漫长的走道,撞开木板门,冲进了药房。“靠左手边的柜子,第二格……”他嘀咕着,在满是瓶瓶罐罐的屋子内翻找那瓶可以挽救孩子的药霜。这段不足五分钟寻找的过程让他感觉仿佛度过了足有一整天那么久,贴有“奎宁树皮”标签的罐子终于被他搜了出来。
  
  当迈诺西尼跌跌撞撞、捧着罐子闯入埃德华的病房时,孩子已经醒了,他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但毕竟认出了老神甫和那个大男孩儿。
  
  “我好怕。”孩子呢喃道,他的眼中透出绝望,仿佛陷入沼泽的人那样,惊恐失措。“我好难受,”他的眼神涣散,漫无目的地张望,“我的肚子好痛,痛死了。”
  
  “别担心,孩子,”舒伯曼神甫轻轻摸向孩子的额头,“帕兰凯一定会保佑你,他会让你好起来的。”
  
  无论怎样,迈诺西尼都无法鼓起勇气看向孩子参杂着绝望与恐惧的眼睛。他低垂着头,将装着奎宁树皮的罐子悄悄放在老神甫的手边,随后转过身,走到水盆边绞着毛巾。他会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直抓在他的心头,好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弄得男孩儿无比烦躁。
  
  老神甫取过罐子,从里面抓出两片树皮,丢进锅里煮了起来。“孩子,一会儿喝下它,睡上一觉就没事了。”他轻轻拍打着孩子的手背,安慰道:“帕兰凯会看顾你,他会化作轻风,带走你的病痛。”
  
  埃德华再度沉沉睡去,睡梦中的他仍然没有逃脱病魔的折磨,不断扭动着瘦小的身躯,说着梦话,有时还会磨牙,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迈诺西尼站在老神甫的身后,看向那自幼便觉得伟岸高大的背影——这个背影如今却开始佝偻,多年来的操劳让老神甫日渐疲弱。“他的病不轻,是吗?”男孩儿问道,“帕兰凯会拯救他么?”
  
  他并没有得到老神甫的回答。屋子里只有火焰跳动的声音、药水煮沸的声音、孩子扭动时发出的细琐声响、以及噩梦和不适造成的磨牙声。“父亲?”迈诺西尼又一次问道,他走上前,看向老神甫的侧面,“帕兰凯会拯救他么?”
  
  “我的孩子,”舒伯曼神甫扭头看向这与自己相伴十七年、情同骨肉的男孩儿,老人的眼睛有些朦胧,下垂的皮肤不住抽动,“帕兰凯会拯救他的。”
  
  迈诺西尼得到了答案,于是他转过身,开始照看火盆。
  
  “帕兰凯是不是很忙?”男孩儿搅动着锅中的树皮汤,冷不丁问道。奎宁树皮在水中翻滚着,一个个气泡从斑驳的树皮上浮出,然后摇摇晃晃地跃向水面。“他会否来不及照顾那么多病人?这里有那么多人得病,其他地方也会有,帕兰凯是否会忙不过来?”
  
  “帕兰凯的神力遍布世间的每个角落,”老神甫的声音在迈诺西尼的身后响起,一只厚糙的大手按向他的肩膀,“只要我们虔诚祈祷,他就会出现,帮助我们战胜疾病与痛苦。”
  
  或许是因为那只按在肩上的大手,或许是因为舒伯曼神甫肯定的口吻,迈诺西尼原本即将熄灭的信心之火再度燃烧起来。他感到心底有一股暖流不断涌出,通向四肢百骸,经过手中的长勺,注入沸腾的树皮汤中。
  
  伟大的医护之神帕兰凯在上,请您关注这个可怜的孩子,请您施展无边的神力,祛除纠缠他的疾苦,让这本该朝气蓬勃的孩子回复健康。在唤醒埃德华,并给他喂下树皮汤后,迈诺西尼离开了病房,跪伏在翼十字前虔诚地祈祷。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他背负这无尽的苦难,为他承受这一切病痛。
  
  当迈诺西尼睁开眼时,银月已经落下,漆黑的天空中只留下一轮红色的半弧——“那是红月奥维良,黑夜的女儿,被称为巡视女神的灵魂收割者。她每十五天出现在天空中一次,巡视人间,接引那些虚弱的灵魂。”——迈诺西尼记得老神甫曾经告诉过他,关于这对孪生姐妹的事迹。
  
  男孩儿曾经一度不理解什么叫“虚弱的灵魂”,经书上说灵魂是一种力的集合,就好像水珠一样,当水珠足够多时,便形成了灵魂的汪洋,海洋的力量是磅礴宏大的,也是决难干涸的,一个虚弱的海洋,会是怎样的呢?“当一个人失去求生的意志时,他的灵魂就是虚弱的,”老神甫这么解释过,“失去信仰的灵魂,也将不堪一击。”
  
  “谢谢。”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吟打破了寂静,也将迈诺西尼从回忆中唤回。
  
  男孩儿抬起头,转身看向身后的礼堂。长凳整齐地被摆放在礼堂的两侧,红月发出微弱的光芒,与繁星一起将那昏暗的光线透过落地窗洒向地面,盖过长凳,影子拖在地上。除了这些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物件外,他什么都没发现。
  
  “谢谢。”又是一声细细的道谢,这一次迈诺西尼找准了方位,他将视线向左掠过腐朽的大门,看向礼堂的角落。那儿有个孩子蜷缩着,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落地窗透过来的光线罩住了孩子的一半,让迈诺西尼得以认出了他。
  
  “埃德华?”男孩儿惊讶地看着角落里的孩子,那的确是埃德华,瘦小的身子,柴棒一样的胳膊,以及栗色的头发。“你怎么会在这儿?”迈诺西尼扶着书台,想要站起来,“你应该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好好睡一觉,这样才会好得快些。”
  
  孩子的四肢舒展开来,发出“咯咯”的笑声。“我来向你道别,迈诺西尼哥哥。”孩子说道,轻盈地跳下座位,那动作丝毫没有拖滞,好像痊愈了般,“我要走了,她来接我了。”
  
  “她是谁?”迈诺西尼有些纳闷,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孩子的妈妈下午才来过,此时应该正躺在五公里外的屋子里伤心地睡着,“你要到哪儿去?”
  
  孩子指了指落地窗,透过斑驳的落地窗,一弯红月挂在天上,发出让人不适的微弱光芒:“她正在外头等我呢。”
  
  “埃德华,”迈诺西尼猛然间明白了孩子的意思,惊慌地看向他,“别做傻事,拜托,别做傻事,别走。”
  
  “为什么?”孩子回望向他,“我不想再受折磨了,只有她能救我。”
  
  “不,埃德华,帕兰凯会治好你的,”男孩儿继续着无谓的劝说,“来,到我这儿来,我们回房休息去。”
  
  “帕兰凯太忙了,”孩子反驳道,“这儿有人生病,那儿也有人生病,到处都有人生病,他怎么可能忙得过来?”
  
  “帕兰凯的神力遍布世间的每个角落,”迈诺西尼想起老神甫所说的话,并将之复述了一遍,“只要我们虔诚祈祷,他就会出现,帮助我们……”
  
  “可我好痛。”孩子转过头,看着迈诺西尼,他揭开自己的上衣,瘦弱的身子上缠着一层层纱布。“这里疼,”在迈诺西尼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埃德华拉扯着缠在腹部的纱布,一点点地将它们剥除,“而且我觉得里面少了什么。”
  
  “住手!”男孩儿惊惶地叫道,他支着书台,努力使自己站起来。然而久跪的双腿却那么不争气,在这紧要关头抗议似地拒绝执行大脑的命令。“别扯开它!”他大叫道。
  
  如果迈诺西尼的话真能起到一星半点儿作用的话,早在之前埃德华便该遵守了。孩子发出古怪的呻吟声,那条染着鲜血的绷带被扯下来,伤口触目惊心地爬在孩子的胸口下方,不断滴下混着脓汁的血水。
  
  “为什么帕兰凯总是那么忙?”孩子看向迈诺西尼身后的翼十字,满是不解地问,“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帕兰凯照顾不过来?”孩子的声音渐渐变得浑浊,他转而望向天空中的红月。“她说她能让我不再受折磨,”孩子用手指抠了抠自己的伤口,将一块痂掰了下来,“你看,一点都不痛。”
  
  “帕兰凯在上……”迈诺西尼四肢僵硬,无力地呼唤着医护之神的圣名。那条长疤上刚刚愈合不久的痂皮随着孩子的剥弄,不断掉落,露出下面的嫩肉。不多时,巴掌长的伤口便裂了开来,并且越来越大,被掩盖在皮肉之下的内脏很快显现出来——那是迈诺西尼发誓一辈子不会忘却的噩梦景象,血块混合着内脏争先恐后地从伤口中溢出,就好像水坝决堤般,以暗红色为基调的洪流倾泻而出,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张的血潭。
  
  孩子咯咯笑着,浑然不觉痛楚,好像从腹中流出的内脏和血液并不属于自己般。他笑着,在血泊里大大咧咧地走动,不断碾踩在自己的肠子上。“我现在感觉不错,”他欢快地告诉迈诺西尼,说话的同时还在血泊里转了个圈儿,“我觉得自己轻松了好多。”
  
  “不,不,不……”迈诺西尼痛苦地摇头,他仍然不懈地尝试让自己站起来,可得到的结果却是千篇一律的失败。埃德华显然已经被诅咒,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存活——这个被奥维良引诱的孩子已经失去至少七成的内脏。“帕兰凯,求你,救救他。”男孩儿徒劳地向那个无处不在,却从未显圣过的神祗哀求。
  
  “帕兰凯不会来的。”在自己内脏和血水上翩翩起舞的孩子出言打断迈诺西尼的祷告,在说话的同时,他又在原地转了个圈,把另一截肠子甩了出来。
  
  “他很忙,没空管我们。”埃德华在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过身,留给迈诺西尼一个孱弱的背影。那是个瘦小的、饱受折磨的、一个八岁孩子的背影。
  
  落在地上的肠子乍然破裂,黑乎乎的物体从中蔓延开。那些被诅咒的水蛭再一次出现在迈诺西尼的面前,这一次,它们的数量更加骇人。很快,这些源源不断爬出的水蛭便形成了一股黑潮,肆无忌惮地爬行。它们以埃德华为中心,好似水面上的涟纹般迅速地扩展地盘,满是黏液的蠕虫翻滚扭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黑潮以违背常理的速度快速扩张,不断淹没一排排长凳,甚至攀附在墙壁、窗户、大门上,它们绕过迈诺西尼所在的书台,将他孤立在这汹涌的变故中。最终邪恶的潮水吞没了神圣的翼十字,帕兰凯的圣徽在落地时发出一声轰鸣,唯一未被黑潮吞没的男孩儿同时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他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对自己说:“谢谢。”
  
  当迈诺西尼醒来时,银月已经落下,漆黑的天空中只留下一轮红色的半弧——“那是红月奥维良,黑夜的女儿,被称为巡视女神的灵魂收割者。她每十五天出现在天空中一次,巡视人间,接引那些虚弱的灵魂。”——迈诺西尼记得老神甫曾经告诉过他,关于这对孪生姐妹的事迹。
  
  眼前的礼堂依旧,长凳整齐地被摆放在礼堂的两侧,红月发出微弱的光芒,与繁星一起将那昏暗的光线透过落地窗洒向地面,盖过长凳,影子拖在地上,书台上方的翼十字威严地耸立着,丝毫没有动摇的痕迹。除了这些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物件外,他什么都没发现。
  
  那只是一场噩梦。
  
  但这场噩梦竟是如此真实,梦中的一切就好似确切发生过般,不断与迈诺西尼眼前的景象重合。男孩儿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将视线移向礼堂的角落——在梦中,那个角落里坐着、即将被奥维良带走的孩子——随后他松了口气,埃德华并不在那儿。
  
  男孩儿站起身,穿过狭长的走道,埃德华的病房就在倒数第四间,与迈诺西尼的房间紧挨着——为了方便照顾那可怜的孩子,带着愧疚的迈诺西尼请求老神甫这么安排。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来自噩梦的预感不断侵扰着他的脑袋,一阵阵如同捶击般的疼痛使他有些恍惚。门后就是病房,可是迈诺西尼却在这薄木门前犹豫了,先前的噩梦不断消磨着他的勇气。
  
  那只是一场噩梦,男孩儿尝试劝服自己。他将手按向门板,岁月让这块坚硬的柚木板变得如大理石般光滑,它的年纪比舒伯曼神甫大上好几倍,见证了太多历史。为了应对突发情况,这扇门自从埃德华入住后就从未上过锁,然而无论男孩儿怎么努力,都无法将之推开。他的手臂因为紧屏肌肉而微微颤抖,汗水从他的额头再度渗出。
  
  一分钟后,迈诺西尼将手缩了回去,他转身走向倒数第三扇门,并且轻易推开了它。
  
  迈诺西尼再一次见到埃德华是在这可怜孩子的葬礼上,四个男人默默地抬着棺材,所有人都哀伤地跟在后面。孩子的母亲此时已停止了哭泣——她这些天来每日都以泪洗面,红肿的双眼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衰迈的妇人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在棺材的右侧。
  
  舒伯曼神甫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方,他手中握着翼十字圣徽,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段祈求帕兰凯接引死者灵魂的祷文,受到帕兰凯眷顾的灵魂将会化作星海中的一点亮光,伴侍在众神之侧。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出声哭泣,但哀伤的雾气却沉沉地罩在整个出殡队伍上,即使清晨时分已经过去,它依然没有消散。
  
  埃德华在那天夜里死去。根据老神甫的诊断,孩子死于奎宁反应——服食奎宁树皮汤所造成的肠胃刺激扯动了缝合不久的小肠——他是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的。
  
  “帕兰凯在上,愿您护佑这可怜的孩子,引领他前往繁星的故乡,前往众神的身畔,侍奉在您的左右……”老神甫念诵着冗长的祷文,这段罕用的祷文迈诺西尼自懂事以来只听过四次。祷文以“请您为逝去者执行最终的救赎”作为结束,同时,棺材也被抬至深坑边。
  
  埃德华毕竟还是被带走了,不同于那场噩梦,这次带走他的是帕兰凯。
  
  “死亡,也是一种解除痛苦的方式,”站在坟墓旁,老神甫对出声的男孩儿说道,“虽然它往往太过直接,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们接受。”
  
  迈诺西尼看着一铲一铲的泥土泼向棺材,没有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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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帕兰凯有些忙
  
  迈诺西尼发现自己几乎能背诵出那段名为“最终救赎”的祷文了。在短短半个月内,帕兰凯权杖附近已经举行了六次葬礼。
  
  葬礼的主角都是孩子,他们的死因出奇地一致:因为贪食未经消毒的甜草茎而染上水蛭病。所有死去的孩子腹部都肿得如同一个球——迈诺西尼知道,那层被撑得光溜的皮肉下,是一截截扭曲变形的小肠,内里藏着成百上千条黑色的、手指大小的、被诅咒的生物。这些生物的间接播种者,就是他自己。
  
  还剩下最后一个,梅文。
  
  梅文是个顽强的孩子。他是第二个接受手术的人——与已经死去的埃德华相仿,他被切除了两截巴掌长短的小肠——这并不意味着康复,恰恰相反,术后的孩子情况相当堪忧。尽管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依旧深知自己的伙伴们发生了什么,他同样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加入到那些昔日的伙伴中。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对吗?”这一天,迈诺西尼正在为梅文换药,躺在床上的孩子突然问道。他懂得不少,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曾经一度是帕兰凯权杖地区的孩子王。
  
  “嗯?”男孩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记得这个孩子从来不会在换药时喊疼,他总是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地承受这一切。
  
  可是今天有些不同。
  
  梅文的眼中噙着泪水,那双透着绝望的眼睛正盯着迈诺西尼。可是男孩儿不敢对上那双眼睛,他觉得如果不小心看进那对瞳孔,自己一定会哭。
  
  “巴寇、珊姆、阿瑞西,他们都死了?”梅文用很平静的口吻问道,语气稳得更像是在陈述。
  
  男孩儿点点头,将满是脓水的纱布从孩子的腹部揭下。“是的,”他轻声回答,同时用镊子夹走几条从皮肤下冒出头的蠕虫,丢进床脚处藏着的盛满石灰粉的木桶里,“帕兰凯带他们走了。”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会死?”
  
  迈诺西尼拿镊子的手顿了顿,一时间他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男孩儿低着头,佯装忙于敷药,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眼神,回答道:
  
  “帕兰凯会保佑你的。”
  
  梅文没有回答,他仰面朝天躺在病榻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那儿曾经绘有关于帕兰凯降世的天顶壁画,不过早在百多年前,这些一度精美的艺术品就已被岁月无情地带走,如今只剩下斑驳的零星印迹。
  
  迈诺西尼给孩子换完药——其间两人没有交谈。梅文一直静静地躺着,默默忍受着痛苦,迈诺西尼则一言不发地用镊子钳去伤口中的蠕虫。
  
  那些该死的黑色的扁蠕虫。
  
  不到二十天来经历了七次手术的男孩儿已经逐渐适应了眼下的情景。尽管仍然会感到恶心,可在病患面前,他终于能装出一幅轻松的模样来,面对纱布下不断有水蛭钻出的伤口,强颜欢笑地惊喜赞叹:“喔,都快好得差不多了,你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基于舒伯曼神甫的嘱咐,敷在伤口上的纱布从来都是从下方向上揭开,并且决不会被完全掀开——为了避免那些可怜的孩子发现残忍的现实,他们不得不撒了谎。
  
  每次提着装有水蛭的石灰桶走出病房,男孩儿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会彻底崩溃。他会拼尽全力奔至远处,死命干呕,就好似要把整个胃吐出来。这太可怕了。每他回想起那日渐糜烂、丝毫不见好转的伤口和不断从伤口中钻出的蠕虫,男孩儿都会不可避免地反胃。
  
  迈诺西尼一直想知道,帕兰凯什么时候才会来拯救这些孩子。他跪伏在翼十字前,不间断地祈祷,然而回应自己的,却是清晨的丧音。村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所有人都是一脸麻木地参加一次又一次的葬礼,那些侥幸没有染病的孩子则被父母严厉地管束,生恐步埃德华等人的后尘。
  
  舒伯曼神甫的房间在走道的另一头,老旧的木板门并没有被盖严实。那个苍老的身影正在翻阅文献,力图寻找任何救助梅文的可能。
  
  迈诺西尼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方才刚刚呕吐完,胃里还残留有一阵阵酸痛的抽搐。他有问题要问眼前的老人,他想知道答案。
  
  “父亲。”犹豫再三后,男孩儿终于开口问道。
  
  “进来吧,我的孩子。”老神甫从书堆中回到现实,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颤颤巍巍地将厚重的书典放回书架,“梅文怎样了?”
  
  男孩儿犹豫了一会儿,他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很糟糕,”他说,“他快死了。”
  
  老神甫背对着迈诺西尼,男孩儿看见老迈的背影佝偻着。“帕兰凯在上……”他听见老神甫在轻颂医护之神的圣名。
  
  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感到无力的气味。“帕兰凯抛弃我们了,对么?”迈诺西尼开口问道,同时低下头,研究着脚下的地砖。
  
  舒伯曼神甫叹了口气,并且过了许久才结束两人间的沉默。“不,”他说,“帕兰凯从未抛弃我们。”老神甫伸出手轻轻拂过一排排书典:“他将他的智慧留给我们,将他的神力封存在这里。”这都是许多个世纪前便留下的典籍,帕兰凯的信徒们世代相传的圣典,里面留存着成千上万条关于如何战胜疾病的方法。
  
  “可是这种病并没有记载。”
  
  “是的。”老神甫的语气中充满无奈,“我们不得不面对一种未知的威胁。”
  
  “我们失败了,对么?”
  
  “没错。”老神甫深叹一口气,这口气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凝重的一回,“帕兰凯将接引他们,离开这个世界。”
  
  “这就是救赎的真正意义?”
  
  “是的,我的孩子,恐怕是这样的。”
  
  那个叫作梅文的孩子在三天后下葬。那一年,迈诺西尼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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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最后一个信徒
  
  火与血,是迈诺西尼二十一岁的记忆主题,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离开了太多的人。
  
  灭亡嘉曼的民族叫作述帝,这个曾经悍勇的民族在过去由一群奴隶组成——这些被嘉曼人视作下等人的奴隶在五十多年前结束了那个古老王国的统治,同时也将嘉曼一度昌盛的文化宝藏一并埋葬,其中便包括帕兰凯。可是任何王国总会有衰落的那一天,嘉曼已经印证了这句话,述帝也即将步其后尘。大森林山脉的另一边,一个新崛起的王国正不断地将入侵者输送进这里。
  
  帕兰凯权杖所在的地区,正是述帝王国边界处的三不管地带,它位于大森林山脉的向阳面,与另一个王国之间隔着千山万峦。所以,入侵者的触手尚未伸及这个平静的山村——就好似五十多年前的那场改朝换代一样。
  
  然而这终究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纵使入侵者的长剑还未插入这片土地,依然会有人扮演这个角色。正当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的家园未被战火波及时,一群不速之客造访了这片宁静的土地。
  
  那是一群由逃兵们组成的土匪,他们装备精良,顶着铁盔,穿着皮夹——其中一个甚至还穿着锁链甲;这些凶悍的男人手中不是拿着连枷就是握着长剑,有些人的腰上还别着短剑——这种程度的装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批足有三十多人的土匪足以在一夜之间血洗整个帕兰凯权杖地区,任何人都休想抵挡得住。
  
  土匪们在深夜开展进攻,他们在红月的看顾下悄悄摸进了毫不设防的村落。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民宅,干净利落地演练着突袭战术。这一场入侵——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屠杀更恰当些——一直持续到第四户人家惨遭灭门才被睡眼惺忪的居民们发现。
  
  伴随着第一声惨叫声突然在山脚下响起,更多嘈杂的声响便不断增多,“救命——”的惊呼声时而回响在夜色笼罩的帕兰凯权杖山区中。之后,是各式各样的声响,狗吠声、尖叫声、哭声、吼声,以及土匪凶悍的喊杀声和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惊慌失措的人们携家带口,仓皇躲入位于整个山区制高点的教堂。帕兰凯的翼十字矗立在教堂的顶端,虽然整栋建筑破败不堪,那份威严却依旧存在。土匪的攻击暂时告一段落,驻扎在距离教堂一百步左右的山脚下,开始短暂的休整。
  
  这阵骚动早就惊醒了舒伯曼神甫,匆忙披上长袍的老人快速行走在走道中,速度快得让正当青年的迈诺西尼都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狭长的走道只有一个转角,那儿通向整个教堂中最大的空间——礼堂。
  
  奥维良洒下的红光透过廊壁高处的气窗,压在两人的身上,令他们的影子拖成诡异的一片,黏在花岗岩地砖上。整个走道中充斥着昏暗的红光,让男孩儿想到了血。
  
  礼堂中已聚满了落魄的人群,哭啼声不绝于耳。六十多个人或坐或站,或蹲或卧,将并不大的礼堂占去了大半。有些人愣愣地看着腐朽的教堂大门,眼中流露出惶恐、慌乱;另一些则仰望着翼十字,口中呢喃不断,泪光闪烁的双眼中透出的不是虔诚,而是绝望和迷茫;还有些人正低着头,双肩不断瑟瑟发抖——他们害怕,他们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什么。
  
  “我的孩子们。”苍老却不乏洪亮的呼喊声将多数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一处,老神甫此时正站在翼十字下,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些饱受惊吓的人们。“帕兰凯会庇护我们的,”他喊道,“让我们向伟大的帕兰凯虔诚祈祷,请求他的神恩吧!”
  
  话毕,老人率先高声念出了祷文。那是一段常用的祷文,迈诺西尼自懂事起便不断地念诵,山民们也听过许多遍,多数人都能跟着哼上几句。
  
  “帕兰凯在上,我在患难时求告于您,请您应允我。我从苦难的深处呼求,请您俯听我的声音。厄运将我投下万劫之地,疾苦环绕我,疼痛咬噬我。我并不惊慌,因为我心中有帕兰凯的神殿,因为我坚信神恩即将降临。我下到山脚,被世间的悲难纠缠禁锢,请您将我从荆棘中拯救出来,我必将心存感激,由衷赞美您。帕兰凯在上,当我心存犹豫,我便会想念您。帕兰凯在上,愿我的祈祷进入您的神殿,到达您的足下。帕兰凯在上,我渴望你的救赎,我将用至纯的感谢献祭于你……”
  
  这是一段篇幅较长的祷文,由众人一起诵出时,那抹神圣的气息顿时弥漫在整个礼堂中。人们轻轻哼吟,人们低声附和,人们高声吟唱;这段“帕兰凯的神恩”在翼十字下响起,在礼堂中响起,在帕兰凯权杖的顶端响起。几乎所有人都在虔心念诵祷文,那种虔诚的语调让迈诺西尼感到一阵哆嗦。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咏颂“帕兰凯的神恩”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闯进了男孩儿的脑袋,打断了他的祷告。
  
  这是个不好的征兆,迈诺西尼想,交握在胸口的双手捏得更紧了。
  
  轰隆隆的敲击声伴随着大门的晃动,硬生生打断了这些可怜人的祷告。入侵者已经来到门口,他们正猖狂地笑着,毫无顾忌地捶打着大门。饱经岁月侵蚀的木门苟延残喘着,用随时都可能崩溃的躯体抵挡着一阵又一阵的撞击,不时地发出呻吟声——谁都知道,它挡不了多久了,一旦那群疯狗般的土匪突破这层唯一的阻隔,等待众人的便只可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和掳掠。
  
  在一阵剧烈的震动过后,大门内外突然都沉寂下来,足有一分钟之久。
  
  漫长的一分钟。在这一分钟内,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声响,即便是呼吸声都细不可闻。没有人会愚蠢到认为土匪们已经放弃了进攻,并且转身离开。
  
  他们一定是在准备更猛烈的攻势。
  
  女人们首先忍受不住,她们开始低声啜泣。没有人会责怪她们,任谁都知道假如落入土匪的手中,这些可怜的女人将会遭受怎样的凌辱。这种寂静的压力超乎世间任何酷刑,不断啃噬着手无寸铁的山民们的心智。帕兰凯的圣徽,那座翼十字依然不动声色地高悬在礼堂墙壁上,人们所企盼的神恩并没有出现——他们的命运被注定了。
  
  帕兰凯现在很忙。
  
  半分钟后,人们将自己的目光从大门和翼十字上移开,重新聚焦于一点,在那一点上,立着一个老人。
  
  从迈诺西尼的角度来看,舒伯曼神甫此时的模样竟然是那么憔悴,一夜之中他仿佛足足老了十岁。老人没有戴上他平时总是顶着的软皮帽,打满补丁、洗得褪色的长袍被随意披在身上,穿着填有破布的草鞋——帕兰凯在上,此时的天气冷得足以让河水结上一层薄冰,他却只穿着双草鞋!
  
  老人没有用言语回应众人的凝望,他闭上眼,仰头面向身后的翼十字,将一个佝偻的背影留给了人们。迈诺西尼并没有听见老人的祈祷,看起来他只是单纯地闭上眼,仰面自己心中的神。这个过程持续得并不久,大概五次呼吸后,老人睁开了他的双眼,那对眸子中透出的光是男孩儿从未见过的。
  
  “迈诺西尼,”老人对男孩儿吩咐道,“过来帮我。”
  
  男孩儿顺从地走上讲台,并按照老人的指示扶住了那个柚木制的书台。
  
  “推开它。”
  
  书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它被扣在花岗岩底座上。男孩儿用尽全身的力气推着书台,轰隆隆的声音伴随底座的移动响起,一股历史悠久的祲氛也从书台下方飘出。
  
  那是一条密道。
  
  起先不明所以的人们面带惊诧地陆续站起身,他们的视线统统汇聚在那个黑黝黝的洞口——这是生的希望,这是来自帕兰凯的恩赐。
  
  “女人和孩子先走。”老人看向同样惊讶人们,指着一人多深的洞口命令道。
  
  不需要更多提示,礼堂中的人们自发地排成了长队,一个紧接一个跃入密道。没有人知道密道的另一头是什么,老人没有说,山民们更是连有关密道的事都不曾听说。但是无论如何,面对未知的密道总比面对三十几个丧心病狂的土匪要好些。
  
  “快去,我的孩子。”男孩儿走在人群的最后,一旁的老人正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焦急地催促。门外再度传来撞击声,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不断有木屑飞溅出来,连同尘埃一起蹦跳在礼堂中。
  
  迈诺西尼依言走近密道,脚下的黑暗让他感到有些慌张。
  
  “带领他们,”老人像是用塞的一般,将男孩儿推进洞口,“走得越远越好。”
  
  “快来,父亲!”迈诺西尼趔趄着掉落,险些摔倒在洞底。他挣扎着站起身,立在一人多深的洞底,张开胳膊仰视着老人,“我会接住你的。”
  
  大门处又是一声轰鸣。迈诺西尼仿佛看见老人轻轻摇了摇头。
  
  “不。”舒伯曼神甫背着光,他的面容在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总得有一个人来封闭这个入口。”
  
  男孩儿的动作僵住了,慌乱的他方才从未想到这一点。
  
  总得有一个人留在上面,总得有一个人需要独自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那个人的结果被注定了——否则,这条通道一定会被发现,那些训练有素的土匪会在几个小时内抓住所有人。
  
  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活下来,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逃兵不会允许任何人泄漏他们的行踪。
  
  “快走!”老人不再浪费口舌,他行至书台旁,奋力地推动那块花岗岩底座。
  
  男孩儿亲眼看着老人费劲地用那双颤抖的、枯细的手推动书台,将密道关闭。书台底座带动的灰土簌簌落下,落在男孩儿的脸上,眼睛里。他靠在密道内,不断地用手揉着眼睛,两眼难受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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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他还只是个孩子
  
  密道究竟通向哪里?没有人知道,这条漆黑的密道已经让众人走了足足三千多步。起先在这条空气混浊的通道中还隐隐会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以及偶尔传来男人的咒骂声,在行至一千多步时,这些声音便都消失了,只剩下脚步声和手掌与洞壁的摩挲声,以及每当迈诺西尼遭遇障碍时的喊停声。这条长得离谱的密道究竟要走到何时才是尽头,谁也说不准。
  
  迈诺西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路上跌跌冲冲地开着路。在之前走过的三千三百六十二步中,男孩儿已经遇见了四个深坑,七个转角,六十多处因为塌方而堵住通道的土石堆,还有不计其数的泥潭水坑。这条满是障碍的密道至今仍然没有结束的征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种未知的绝望被迅速扩大。
  
  三千三百九十步,一堆从通道顶端和侧边冒出来的树根阻挡在队伍的前方。迈诺西尼喊着“停”,艰难地拨开潮湿的根须,继续前行。
  
  三千四百二十一步,前方传来滴水声,脚下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这些泥土与它们在地面上的亲戚不同,冬日的寒冷尚未触及这里,潮湿的土壤非常不合作地拖滞了众人的行动。
  
  三千六百零四步,又一个深坑险些把迈诺西尼吞没。在滑倒的瞬间,他曾经想到许多事,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这一突发状况,险些让身后没有准备的人们全部落入坑中。
  
  三千八百二十九步,密道开始变得略微宽敞些了,周围的石头却多了起来,密道的四壁也开始逐渐被岩壁取代。
  
  四千步,迈诺西尼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撞上多少块从顶端垂下或从地上钻出的石笋,泥土通道已经不见了,现在众人正在一座忽宽忽窄的溶洞地宫中摸索前进。这并非是值得庆幸的事,恰恰相反,在完全的黑暗中,这个地宫会让人迷路走失,甚至失足落入某个深潭或深渊。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这里的空气还算够用。
  
  迈诺西尼丝毫没有关于这个溶洞的记忆,舒伯曼神甫似乎从未对他说过,或许连老人自己都未曾来过。毕竟这里太深了,若非是要逃命,根本不可能无缘无故跑道这里来探险。
  
  想及老人,男孩儿不由伤心起来,他猜得到老人此时的模样,在那群悍匪的淫威下,一个如此善良、仁慈,并且毕生追随帕兰凯的老人,一个为拯救这些无辜山民而甘愿牺牲自己的老人,一个年逾古稀,常年营养不良的衰迈老人,又如何能够跳脱那个可悲结局呢?
  
  迈诺西尼为自己的苟且偷生感到耻辱,他停下脚步,懊恼地闭起眼。也许当初留在地面上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他想,为什么帕兰凯总是将自己的信徒带走?他们真的能够得到救赎么?
  
  回答他的是来自背后的一记重击,迈诺西尼的思绪被猛地打断。他赶紧伸出手,在跌倒的同时支向地面。
  
  男孩儿忘记在停下的时候出声告诉身后的人,后面的那记冲撞狠狠地将措不及防的他猛撞向前——更不幸的是,他伸出的手并没有如预期般碰到地面。
  
  他的面前恰巧有个深坑,一个相当深的坑。
  
  惊呼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端响起,并且迅速被黑暗吞没,再没有任何后续的声响。
  
  不明就里的人们被这声呼叫吓了一跳。多数人都停下了脚步,等待前方传来的消息。
  
  “有人掉下去了,是迈诺西尼!”黑暗中,前方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人们最希望知道的并非是谁掉了下去,而是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做?”另一个男人在黑暗中叫起来,他的声音像是被一口痰噎在喉咙里那样。“嘿!孩子,快吭声!”男人冲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喊道,但除了黑暗,他什么都没得到。
  
  第三个男人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别管他,他活不了。”那个声音像是两张砂纸在互相磋磨,沙哑得让人听了难受,“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
  
  “见鬼,”砂纸又磨了起来,“现在谁掉下去都一样,这么黑,怎么找?”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半分钟后,队伍开始继续前进,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个吞噬男孩儿的深坑,摸索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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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罗芙爱狄特的做法
  
  迈诺西尼的确是跌落下去了,并且在深坑底部迎接他的,是一条湍急的地下河流。这是一条几百万年前就存在的地下河,在帕兰凯权杖所在的大森林山脉附近辗转曲折,最后返还地面,汇入远方的湖泊群。
  
  与地下河接触时,迈诺西尼已经在坑壁内承受了数十次撞击,陷入昏迷的男孩儿毫无知觉地落入了水中,并被水流裹挟着冲向远方。
  
  男孩儿第一次醒来,是在水中浸泡将近十分钟后,不谙水性的迈诺西尼惊慌失措地在黑暗中感受自己随水流急速沉浮倒退,他挣扎着伸出手,漫无目的地抓向周围的洞壁——这愚蠢的举动只是让双手痛到麻木而已——狂野的河水与在经年累月的冲刷中变得光滑无比的洞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猎物轻易得逞的。
  
  万幸这里没有尖锐的硬物——千百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冲击,那些锋芒毕露的岩石早已被打磨得圆滑无比。至少开膛破肚的可悲结局,暂时不会出现在这个受尽折磨的男孩儿身上。
  
  但这并不表明这次的惊险旅途会一帆风顺,在湍急的水流中,即便是一块光溜的卵石,都能轻易将脆弱的人类击晕。下一刻,这个预言便堪堪遭到了应验,一块一人多宽的岩石横在地下河的中间,毫不留情地用那坚硬的身躯阻住了可怜的男孩儿。
  
  惊恐万分的迈诺西尼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障碍——事实上即使面对着岩石,乌黑一片的环境也无法让他发现什么,急流更不会允许他自由地绕开——这一下撞击来势汹汹,使毫无防备的男孩儿痛彻骨髓。“噗”地喷出先前被迫吞下的河水,男孩儿再次晕厥过去,孱弱的身子打着圈儿被激流继续推着向前。
  
  第二次醒来是在许多个小时后,在此期间迈诺西尼承受了无数次的冲击,但对于因溺水失去知觉的男孩儿来说,这些冲击只会在将来的日子里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痛楚回忆。至少他在承受那些冲撞的时候,幸运地昏迷着。
  
  睁开眼睛时,迈诺西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这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它的简陋恰好使可怜的男孩儿不用劳动太多本已殆尽的精神去观察。用泥土加上干草糊成的四面墙,墙顶交叉着六根屋梁,上面用干草厚厚地铺成简陋的屋顶。从身下传来的刺痒告诉无力转头的男孩儿,他正躺在干草铺成的床上。
  
  迈诺西尼沉沉睡去,现在可以安心睡去了,闭上眼睛的男孩儿迷迷糊糊地想。
  
  “可怜的孩子……”在睡梦中,他似乎听见有人轻叹,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仿佛就在一天前还聆听过般。
  
  第三次醒来时,迈诺西尼感到自己好受些了。至少他能够忍受住背部传来的剧痛,转过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泥墙上挂着把柴刀,除此以外就只有一件干草扎成的雨衣。在屋子的一角放着张简陋的桌子,几只木碗和几把调羹放在上头。屋子的中间升着火,有个陶罐被挂在木架上,煮着东西。迈诺西尼发现自己失去了嗅觉,关于陶罐内的东西,他没有一点头绪。
  
  轻轻叹了一口气,男孩儿试着用胳膊支起上身。仿佛被撕开般的疼痛迅速侵袭了他的颈背,肩胛骨的位置更是传来了如同被穿透般的痛楚,腰部也同时不合作地疼了起来——男孩儿再度仰天倒下,摔在床上。
  
  “你醒了?”刚刚倒回床上的迈诺西尼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处响起。他努力仰起头,并且尽力将眼珠向上翻,试图看清那个说话的人。
  
  一只温暖的手掌盖向男孩儿的额头。“别乱动,你伤得很重,”那是个女人,一个说话相当好听的女人,“我的丈夫在水边发现了你。”
  
  他用气声道谢。
  
  “不用谢我,”迈诺西尼听得出女人在微笑,她的手仍然放在额头上,“话说回来,你碰到了什么事,怎么会伤成这样?”
  
  男孩儿沉默了,并非他想不起来。在过去的一路波折中,他很幸运地——亦或是不幸地——没有失去哪怕一个片断的记忆。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跳进跳出,一会儿捶捶这儿,一会儿敲敲那儿,将虚弱的男孩儿搞得头疼不已。
  
  “土匪。”他勉强吐出两个字。
  
  “罗芙爱狄特保佑……”女人发出一声惊叹,男孩儿感到她按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略微用力了些。
  
  男孩儿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个女神的名字,曾经被记载于帕兰凯的圣书中。传说罗芙爱狄特所走过的荒漠会长出森林,她所触摸过的伤口会立即痊愈——与帕兰凯一样,她是个善良的神祗。
  
  但这个名字带给迈诺西尼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神这么简单。在帕兰凯权杖的附近,他不记得有谁信奉罗芙爱狄特。
  
  “我在哪儿?”这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答案的问题。
  
  “可怜的孩子,”女人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额头,“这里是白鱼湖,我的丈夫发现你时,你正躺在湖岸边昏迷不醒。感谢罗芙爱狄特,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迈诺西尼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乡,这个生僻的名字也是男孩儿始料未及的。白鱼湖?这儿究竟是在哪儿?
  
  男孩儿的记忆在一记来自背后的撞击后便断了线,他只记得自己在汹涌的暗河中挣扎,不时被灌进一口又一口冰水,又一次次地呕出。那简直是一场酷刑,迈诺西尼无力地闭上眼,那只覆在额头上的手掌很温暖,让他有一种想要沉沉睡去的念头。
  
  “帕兰凯权杖。”他的声音很轻,现在每说一个字,胸口都会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的至少断了四根肋骨,背后的伤估计更严重。
  
  “你从那儿来?”女人的语气中充满疑问,“帕兰凯权杖离这里至少有十公里。可我听说那儿并没有什么河通向这儿。”
  
  “嗯。”他无力地回答道。确切地说,帕兰凯权杖的附近就只有一条小河,那条在冬天会结冰的小河被叫做小溪或许会更恰当些,最深处的水面只到他的肩膀而已。如果能被这条温驯的小河冲来这个叫做白鱼湖的地方,那可真是一项奇迹了。
  
  “地下河。”男孩儿说,他有些困,眼睑顽固地盖住他的眸子。那只手真温暖,他在睡着前想道。
  
  迈诺西尼康复得很慢,他受的伤太重了些。若非运气好,这个瘦弱的孩子早就在地下河中溺毙或是被活活撞死了。那户人家一直照料着他,偶尔陪他说说话——多数时间迈诺西尼都在昏睡中度过,因此交流的时间并不多。
  
  女人的名字叫爱兰达,她的丈夫叫穆尔嘉曼。据说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曾经是上一个朝代的皇族,他的祖辈在一次宫廷内变中被流放出来,也因此逃过了改朝换代时的暴乱。“我的祖父最睿智的选择就是放弃王位”,这是穆尔嘉曼的原话,他在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嘲讽。
  
  由于是前朝遗族,他们对帕兰凯的了解是颇多的。当迈诺西尼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帕兰凯权杖时,两人便都猜到他是那个被埋没的神祗的信徒。
  
  “若非如此,你又怎么会如此幸运,处处受到帕兰凯的眷顾?”女人微笑着说,她很喜欢将手按在迈诺西尼的额头,据说这样会使他更快康复。“这是罗芙爱狄特的做法”,她这么告诉男孩儿。
  
  “嗯。”迈诺西尼不置可否地做出回应,他很喜欢那只手按在额头上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觉得帕兰凯就在自己的身边。
  
  穆尔嘉曼和爱兰达的小屋很简陋,但蕴含其中的亲情却是无比浓郁。两人结婚已有数载,他们一直恩爱地生活在这间从祖辈就建成的小屋中。“这样很好,”男人在闲聊的时候说道,说话的同时还不住用温情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不用去心烦那些高官贵人,不用每天无所事事地躺在黄金床上,百无聊赖。”
  
  “简陋的居所可以让我们发现更多在奢华中体会不到的快乐。”女人靠在丈夫的怀中,闭着眼补充道。
  
  迈诺西尼在这和谐的氛围中逐步康复起来。他在两个半月后便能够坐起来,又过了半个多月,在夫妻俩的搀扶下,男孩儿能勉强站立起来……第四个月,他学会了行走。
  
  但是迈诺西尼并没有彻底康复,他距离“康复”这个词还早得很。直至第五个月,他都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右手使不上劲,甚至端水都会让他感到相当费力。转身时后背传来的疼痛经常让他直打哆嗦,同时他的呼吸也不是很好,经常咳嗽,甚至偶尔还会咳出血来。
  
  在地下河中的痛苦经历一直缠着他,让他饱尝折磨。
  
  更令人堪忧的则是他的精神状态,男孩儿的心情一直很消沉。自从能够坐起后,他便经常会独自一人发呆似地看着远处的山峦——那儿是帕兰凯权杖所在的方位——一坐就是一整天。
  
  迈诺西尼本来就不善言辞,在夫妇俩这里更是惜字如金。他绝少开口,经常整整一周中说不上十句话,更多情况下,男孩儿都以几个单词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
  
  他有许多心事,沉沉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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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三人的旅行

第六个月,时节已是晚春,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迈诺西尼的状态略微有些好转,他开始参加一些简单的劳作,偶尔还会与穆尔嘉曼一起,泛舟湖上。但是沉默寡言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变,他的目光也总会痴痴地盯在远处的山群中。

在数周后的某一天凌晨,当迈诺西尼醒来时,他发现穆尔嘉曼和爱兰达正在屋中忙碌。

“怎么了?”男孩儿看见女人正在烤鱼,她将盐不断地洒在嗤嗤冒泡的烤鱼上,不时地转动一个又一个烤叉;男人则在检查自己的猎弓,精心地用鱼油抹擦着弓身,箭支被放在地上,箭羽已经黏好,用来做箭头的薄铁片被放在另一边。

男孩儿从未见过他们准备这么多干粮,那把猎弓他也没有见过——一个渔夫无论如何都用不上弓箭。眼前的情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醒了?”女人微笑着看向男孩儿,一缕头发被汗水粘在脸颊一侧,男孩儿觉得她真的很美。“我们在做准备工作,今天要出远门。”

“喔,”迈诺西尼坐起身,看向忙碌的夫妇,“帮忙?”

“来,帮我把箭头嵌上去,”男人说道,正在用力绞弓弦的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你先歇口气,一会儿跟着我做。”

男孩儿下了床,缓缓蹲在男人的身边,拾起一支箭杆和一枚铁片,凑着火光端详。箭杆是用一种轻木制成,掂在手上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尾段开了三个槽,三片箭羽嵌在其中,并被细线束住底部,在另一头也有条细槽,里面填了些蜡屑,用来嵌箭头;铁片被仔细地磨过,尖锐的刃头和锋利的刃口可以很轻易地切入肉体内,尾端则多出几厘米长、小指宽的长片,整枚铁片上都被涂了层蜡,以防锈蚀。

“把箭杆嵌箭头的那一头放在火上烤一会儿,让蜡化掉,”男人绞完了弓弦,转身面对男孩儿,并且捡起一支箭杆递到火上,“注意别烧起来。”

男孩儿跟着做了,他学男人的样儿,把箭杆高高地放在火舌无法舔到的地方,看着蜡屑一点点被烤化。

“好了,再烤就得烧起来了。”男人适时地提醒道,率先将箭杆取了回来。他拿起一枚铁片,准确地将铁片尾段的长片嵌入箭杆上的插槽中,又向上吹了几口气。“趁蜡还没凝,把这一头插进去,”他指导男孩儿,“小心些,箭头很锋利,拿的时候要小心。”

看着迈诺西尼谨小慎微地将手中的铁片嵌入插槽中,并且学着自己的样儿冲槽口吹气,男人满意地递过一根细线。“用线多绕几圈,”他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说,“这样箭头不容易脱落。”

在牢牢绕上许多圈细线,并将线头按入半固态的封蜡中后,男人将迈诺西尼手中已经完成的箭拿在手中,左右打量。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佛过那支箭头还有些歪斜的箭枝。“做得很好,”他轻轻赞叹道,“比我的第一支箭要强多了。”

男孩儿猜穆尔嘉曼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他没有搭话,只是从地上取起第二支箭杆,递到火上。

“当时我的父亲也是这么教我装箭头,”男人的脸在火光下显得轮廓特别清晰,他的眼睛中反射出跳跃的火焰,死死盯着手中的箭枝,突然他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记得当时那支箭歪歪斜斜的,丝毫没有一支箭该有的模样。”

男人轻轻将歪着的箭头就着余热拨正,继续笑着回忆自己的童年。“父亲当时气得半死,差点用那支箭把我给扎个对穿。”仿佛说到好笑的地方,却故意要卖个关子,男人表情古怪地看向男孩儿,又移向自己的妻子:“可是你们知道结果怎样么?”

爱兰达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并没有搭腔。虽然男人在问句中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可她知道他是在引男孩儿开口。

“嗯?”男孩儿继续烤着手中的箭杆,看似随意地发出一声哼哼。

“结果是……”男人故意拖长了音调,“……那支歪掉的箭就连我的小屁股也扎不破,它的箭头在碰到我的屁股后,便噗地一下被弹飞了!哈哈哈哈!”男人率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女人随后也低下头抽动起肩膀。

迈诺西尼没有笑出声,他的嘴角轻轻提动了一下,又在瞬间恢复了平静,他将铁片嵌进槽口中,不住晃动着调整箭头的位置。

男人终于止住笑声,他看向妻子和男孩儿,尴尬地咧了咧嘴。屋子里寂静无声,除了柴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烤鱼发出的嘶嘶声。

“好吧,”穆尔嘉曼耸了耸肩,他将调整好的箭枝放在一旁,拿起又一支箭杆,“干活时还是专心点好。”

男孩儿绕着细线,专心致志的模样足以让人误以为他在做一件工艺品。“我不能笑,胸口会疼,”他用手捏住细线,在箭头上割断后看向男人,“不过,很有趣。”

男人回以微笑,他接过男孩儿手中的箭,对着火光用手指试着。

“这次好些了,下一支会更棒的。”

他们一共制作了二十支箭,爱兰达烤了九条鱼干。这种鱼干相当适合作为干粮保存,虽然味道偏咸并且口感较差,但对于长途跋涉来说,这种食品可说是最佳选择。

他们在晨间做好了一切准备,当湖上的雾气略微退去些许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小屋。

“去哪儿?”男孩儿看向周围的景色,四周都是树木。

“去你的故乡,”女人回过头看向神色惊讶的男孩儿,“帕兰凯权杖。”

男孩儿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将他的内心彻底出卖了。女人欣慰地看着迈诺西尼的表情由错愕转为呆滞,又由呆滞变为若有所思,最终,他的表情固定在微笑上。

“谢谢。”迈诺西尼低下头,宛若作错事的小孩般,轻声说。

爱兰达回以一个迷人的微笑。

三人是迈诺西尼入住以来第一次徒步出行,这件事原本并不值得一提,可是当他们遇见一群森林中的游荡者后,这次的郊游便不再那么单纯。

这场不幸的事件发生在夜晚,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有幸能够一路顺风地在森林中以享受的心态度过整整一个白天——因此,可以说三个人的幸运都用完了。

那群野兽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它们用了数个小时缓缓跟随在队伍的后面,在三人扎营后,又花费了不少时间展开包围圈,这些狡诈的、邪恶的生物是那么谨慎,并且工于心计,以至于一直到入夜负责放哨的穆尔嘉曼才发现这些掠食者。

“孩子,”迈诺西尼在睡梦中被男人唤醒,他楞楞地看着火堆和夜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叫自己,“快起来。”

男孩儿不断搓着眼睛,如果没记错的话,下一轮换班还早得很。

“我们有伴儿了。”男孩儿看见男人拿着弓箭,眼中的神色严峻无比。

迈诺西尼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一个机灵翻身欲起,却被男人用力压了回去。

“动作别太大,”男人同时捂住了他的嘴,“也别叫太大声。”

迈诺西尼顺从地点点头,用眼神告诉穆尔嘉曼自己一定会严格遵守他所说的话。

男人松开了手,缓缓地指向营地的周围。“仔细看,”他说道,声音很小,“发现那些荧光没?”

男孩儿抬起头放眼四周,并且很轻易地发现了那些绿莹莹的小光点,他猜得到那些是什么——老神甫曾经告诉过他,在森林中有一种食肉的猛兽,它们的眼睛在夜晚会发出骇人的绿光,它们凶悍狡猾,更要命的是:它们总是群体活动。

他们被一群狼盯上了。

男孩儿慌乱地跌坐在地,臀部传来的疼痛一直传抵肩胛,酸胀的痛楚立即让他懵在当场。

绿幽幽的荧光不断变换着位置,在篝火微弱的光亮不及之处遵循着固定的规律,闪闪烁烁。

“拿着弓箭。”穆尔嘉曼将武器塞进男孩儿的手中。“我来叫醒她,如果有哪个不老实的家伙胆敢走近,”男人做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别犹豫。”

男孩儿怔怔地点头,握着弓身的手微微哆嗦。他看着男人轻轻爬向熟睡中的女人,伸手捂住她的嘴,随后凑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唤起来。

“爱兰达,”男孩儿听见男人的呼唤声,那声音柔和得如同在轻哄婴儿般,“爱兰达,快醒来。”

那些充满野性的绿光忽明忽暗,迈诺西尼总觉得每当其中一盏绿光暗下去,当它下一次亮起时,都会离自己更近一些。

“爱兰达,快起来。”男孩儿听见男人的呼唤声略微响了些,但仍然让人觉得与其说他是在唤醒女人,不如说是年轻情人间互相叫唤对方名字的那种暧昧声音。

那些透着贪婪的绿光逐渐接近——至少男孩儿觉得它们是在不断逼近——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支箭,其间还被箭头上的刃口切开了手指。男孩儿颤抖着手将箭搭上,弓弦不粗,所以他的手指被勒得很疼。

“爱兰达,快起来,求你了。”男人摇晃着熟睡中的女人,终于他的爱人苏醒过来。女人被捂住了口,有些惊慌的她瞪大了眼睛,不断发出“呜呜”的声响。

“爱兰达,”男人仍然用力捂住女人的嘴,不让她发出太响的喊声,“是我,穆尔!”

终于看清了男人,爱兰达方才停止了挣扎。

“呜呜?”她发出哼声。

“嘘……”穆尔嘉曼小声向自己的妻子示意,“周围有些不太友善的朋友们。”

“呜呜!”她答道,同时指了指盖在自己嘴上的那张大手。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收了回去,他移至迈诺西尼的身边,接过男孩儿握得紧紧的弓箭。“我来警戒,”他小声吩咐道,“你去帮她收拾一下。”

迈诺西尼记得舒伯曼神甫曾经说过,如果不幸被狼群盯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到树上。显然夫妇俩正打算这么做:爱兰达解开一卷绳子,在一端绑上了石头,用力向树木的高处抛去。经过几次失败之后,那卷绳子被顺利地抛过树枝,挂在另一边。

“你们先上去,”穆尔嘉曼没有回头,但是他的命令清晰地传进迈诺西尼的耳中,“小心些,别惊动狼群。”男人谨慎地托着弓,将弓弦拉到半开,不时地转动身体,警戒着周围。

男孩儿看向穆尔嘉曼曲起的背影,没有说话。猛地,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久违的直觉让他有片刻忘记了自己的境地。

这个男人会死,他想。随后为了将这可恶的想法驱逐出去,迈诺西尼使劲晃动起脑袋。

狼群中传来一阵骚动。那些荧荧的冷光变更的速度更快了,周围传来嘶嘶声,与篝火的声音和谐地搭配成调子。男人向火中踢了些木柴,让篝火燃烧得更旺盛。

将绳子缚在腰间,男孩儿忍着旧伤传来的剧痛抓住绳索的两端,用脚抵住树干——见鬼,那真的很疼!他估计自己的肋骨压根儿就不曾康复,这次的剧烈运动让他的背部和胸口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力挤压般,各种不适的滋味全部汇集到了一起。

疼死了。男孩儿扯着绳子,保持着垂直于树干的姿势,宛如一个登山家般向上行去。每行走一步,他都会胡思乱想一番——围绕着自己脆弱的身子——他不时想象自己的肋骨因为不堪折磨而从体内愤怒地刺出,结果在身体上留下一个个窟窿的残忍景象。

那一定比现在更疼,男孩儿告诉自己。肩膀因为用力过猛而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响声,胳膊上的肌肉也不断地传来抗议般的酸痛。男孩儿猜想自己多半会在半途因为体力不支而跌落下来,他转头看向身后——那儿是与自己平行的地面——以当前的角度来看,多少有些怪异。

很高了。男孩儿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自己至少爬了两米。地面上的景物让他感到有些眩晕,他看见女人正焦急地站在下方,仰头望着自己;他看见男人正端着弓箭,站在女人的附近,时不时将脚边的木柴踢进火堆中;他还看见周围有许多躁动的野兽,正逐渐接近下面的两人,不断缩小着包围圈。

又向上爬了一米多,迈诺西尼腾出一只手,抓住了一根横向的树干。从肩胛传来的酸痛让他难受得龇牙咧嘴。确定自己已经抓稳后,男孩儿赶忙伸出另一只手,扣向树干。当这一切完成后,男孩儿又将一条腿搭了上去。

“迈诺西尼,慢些来,小心些!”下方传来女人的轻喊。男孩儿猜得到她此时正仰头看向自己,眸子里一定满是忧心忡忡。

但是在一群饥渴的猎食者包围的情况下,迈诺西尼很怀疑“慢些来”这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更怀疑底下的两人、以及那些虎视眈眈的恶狼能接受自己慢到什么地步。

地上的火堆不断爆出噼啪的声响。火光将男孩儿的影子拖得长长、拉得变形,投在树上,让晃动的树叶和细枝在明与暗之间变换不断。

迈诺西尼的手臂并不粗壮,他感到虚弱的上臂肌肉中有一根弦——每当他开始使劲,那根弦就清晰地把一阵疼痛送抵自己的大脑——他担心这根弦会在下一次用力时被绷断。那样的话,他的手臂一定会不听使唤地松垮下来,而自己则会从半空中掉落。

狼群有条不紊地逼近,迈诺西尼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些成群结队的狩猎者正在不慌不忙地收拢包围圈。最近的那匹狼已经完全从黑暗中显出了身形,那是一头大家伙,暗灰色的皮毛脏兮兮地披在健壮的身躯上,尾巴左右晃动,在地面上扫来扫去。它的眼睛中透出嗜血的神情,那是来自残忍大自然的原始欲望。

男人手中的猎弓被拉成满弧,他的左手因为用力而微微抖动。他不断环顾四周,与数十个熟练的猎手互相对峙着。

迈诺西尼跨坐在树干上,将腰间的绳索解开,他得将下方的两个人拉上来。男孩儿将长绳在树枝上绕了一圈,扯住一端后,将拴着石头的一端丢下树去。

爱兰达的动作远比男孩儿想象得麻利。她迅速将绳子绕在腰间,并且将绳头打了个活结,套在右手腕上,左手则抓住另一段,绕了一圈。绳子很长,这为她赢得了一段助跑距离。女人小跑几步,飞快地跃上了树干。

时间紧迫。男人已经退到篝火与树干之间的位置上。篝火的燃料几近告嚣,连睡垫都在先前被充当燃料而投入了火堆中。

女人已经爬上了一大半。她借着冲劲迅速爬上了一米多高,然而当助跑带来的势能消失后,她的动作开始变慢,爬上了两米多后,爱兰达显出吃力的神情。

“加油!”迈诺西尼一只手拽住绳索的一头,另一只手抓着下方的绳子。他尽可能使劲扯着绳索,然而收效甚微,绳索被绷得笔直,很难着力。

狼群中的躁动愈加明显起来,许多深褐色的影子在周围跑动起来——它们即将耗尽不多的耐心,准备出击了。

女人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没有抓紧绳子,一个疏忽向下滑落了几许。这声尖叫仿佛是一声号令,焦躁的狼群再也无法按捺住血性的沸腾,它们的攻击开始了!

率先冲上前的是两头长相尤其丑陋的野兽。其中一头秃了大片,身上像是被烧过一样,遍布着触目惊心的疤痕;另一头嘴角不断垂下涎液,黄的白的,眼中露出狂躁的凶光。它们跃起,并且从不同的角度扑向男人。

男人果断地射击,箭矢伴随着破空声嗖地射入其中一只的腰部,近距离的射击让猎弓充分发挥出惊人的冲击力,箭头从那只满口唾液的饿狼的腹部穿出,带着它在地上打了个滚。

“快,爱兰达!”男人呼唤着女人的名字,同时抬起来不及搭箭的猎弓,勉强架住了秃毛狼的扑咬。

女人惶恐地用力拽紧绳子,铆足了劲向上攀爬。更多的狼开始加入战斗,有一头索性来到男人的身后,将爪子搭向他的肩膀。

“你后面!”迈诺西尼大叫,他眼睁睁地看着偷袭者即将得逞,却苦于双手正紧抓着绳索——事实上,即使他空着手,也帮不上什么忙。

穆尔嘉曼,这个男人并非泛泛之辈,他既是前朝王族的后裔,也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这节骨眼上,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转头打量,直接将方才抓在手中的箭杆反握,迅速递入偷袭者的身子里。

妄图偷袭的野兽被这一箭扎到了要害,它本想咬下男人的脖子,现在却张大嘴发出一声哀嚎。它吃痛地趴落,赶紧夹住尾巴,带着创口仓皇逃开。

男人没有时间道谢,他紧握着箭杆,转而刺向正与自己僵持不下的那头丑陋的家伙。猎弓堪堪卡住了它的牙齿,令它合不拢嘴,只能用两只腾空的前爪乱抓乱刨。


[未完待续]

  


 
希娅罗黑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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