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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蒂维勒 4.2 1974年11月11日(二)
我仍然有很多问题想与他探讨。比如我们怎么会超越光速,是不是因为柯炎先前施展了什么巫术。再则按照这样的理论,当我们重新达到光速或者超越光速,岂不会回到更久远的过去,甚至是宇宙的伊始、时间的原点?
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半秃的脑袋,戴着圆眼镜。典型的中产阶级,我如此判断。
柯炎正在和那个男人嘀咕着什么,我猜大致意思就是说我们是两个过路客,夜太晚,北部太冷,因此希望能够借宿一夜。
接着男人看了看我,他的眼神让我想到了学校里的老师。
“请进,”他微笑着说,“我们很少有访客。”
接着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有些警惕地打量我和柯炎。随后两个白人用很地道的美语交谈,语速很快,谈话的内容很难正确理解。不过我的确听懂了几个词儿,总之,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不欢迎。
进了屋,大厅的一侧燃着壁炉,比外面的冷风好上太多了!这种从外到内的快慰让我感激涕零,连鼻水都淌下来了。
由于在1999年时造访过这里,屋子的结构我们都相当清楚,只是陈设略有不同。现在我们正坐在沙发上,喝着女主人递来的热可可,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
其实主要谈话的对象是柯炎,我的英语实在太烂,根本搭不上腔。就看他们三人不时说着有的没的,偶尔柯炎还会爽朗地笑上几声。
我的绘画灵感突然迸发出来。
这是一个不错的场景,我的脑中开始模拟出一幅画面:两个白人微笑着,女人打扮得体,男人气质沉稳,正礼貌地和一名中国人海阔天空地闲聊。
我决定将他们画下来。同时又不禁惆怅地想到:或许这将是这户人家最终的画像。
但我毕竟没有停顿,依然掏出速写本和铅笔,开始制定构图,并且熟练地将我的模特们放置在画面中。
可是脑中的想法却挥之不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压抑着心中的挣扎,因此画着画着,竟然出神了。
“画得真棒,”我那不知遨游去哪儿的思绪突然被来自身后的一声悦耳称赞唤回,“你是画家?”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正站在我的身后。她的脸上长着些雀斑,栗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以及翘滴滴的小鼻子,煞是可爱。
她说的英语很清脆,用词也不复杂,因此我一下就听懂了。于是作为回应,我在画面上加上了属于这个小女孩儿的线条。
“是的。”我微笑着回答她。
“妈妈,快来看,”小女孩儿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呼喊着女主人,“他是画家哦!”
我有一种被围观的局促感。因为许多双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其中也包括柯炎。
“画得真不错,”女主人挽着男主人的胳膊,她的眼神中透出欣赏,“你是艺术家吧?”
老天!我还是头一次被人称呼“艺术家”!为了这个称号,我甘愿铺张笔墨,给他们每个人画上一张油画肖像!
所以我兴致高昂地点头,同时将阴影加在画纸上,人物的立体感在线条和明暗关系的辅助下呈现出来。
“如果你们喜欢,”我将速写收尾,并将画纸撕下交给小女孩儿,“这是一点小礼物。”
“谢谢!”女孩儿欢快地接过那张画,在我的脸上轻轻一啄,撒欢儿地跑开了。
“谢谢,”女主人微笑着望向我,她的丈夫也满脸含笑,“看得出来,安吉尔很喜欢你。”
我又一次想到这个可爱的女孩儿和她的父母即将殒命,这种念头如同没有放糖的浓咖啡,嗓子眼里苦涩得很。
看着女孩儿离去的活泼背影,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并且挤出一丝微笑:“我很荣幸。”
25年后,他们就只是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就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得。
柯炎看着我的眼神中有一丝警告的意味。凭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知道他的意思。
“不要干涉历史。”
可是我很难控制住自己,这户人家是那么的善良。他们的微笑如同和煦的春风,女孩儿的身影就好像夏日的精灵。身为一个艺术家,绝对不希望看到任何美丽的事物被摧残。
尤其是可以预见的摧残。
所以我谎称不适,先行离开了客厅。我不想过多地与这些人打交道,因为在预知的死亡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显得如此无力。甚至至今我都不知道这一切将会以何种形式发生。
凶手始终没有露面,柯炎也没有给我除了那个眼神之外的任何提示。在客房中,我凭着记忆,再次摊开速写本,认真地刻画起那个名叫安吉尔的小女孩儿。不同于先前那张草稿上的寥寥数笔,这次更加用心。我决定给她画一张素描肖像。
出身油画专业的我,在默写素描上的功力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对安吉尔的记忆却如此模糊,仿佛许多年后再去回忆般,丢失了很多细节。我只记得那动人的蓝眸子,有些雀斑的脸蛋儿,翘滴滴的鼻子和栗色的头发。我的笔没有停,她的形象也逐步呈现,但那双眼,却被我画糟了。原本天真纯情的大眼睛,在纸上却流露出了哀切的神色。即使不断修改,那片惆怅却不断扩大,乃至于我的双眼都朦胧起来,喉头也哽咽了。
我决心要救她。
环视四周,这是一间大约10多平方米大小的底楼卧室,陈设很简单,两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以及一具空衣橱和一张书桌。我真的很希望桌上有一把枪,或者哪怕有台电话也好。然而桌上除了几本杂志,就只有台灯了。
人到危急时刻,总会急中生智。看到台灯,我灵机一动。如果现在制造一场停电跳闸的话……
想到就做!我冲到书桌旁,快速地实施起我的计划。我拧下灯泡,接着摸出一支铅笔,将末尾橡皮头上的金属箍片卸下,又掏出美工刀,掰下一段刀片,连同金属箍片一起丢进了空螺口内。
短路是最快造成跳闸的方法,在按下开关之前,我不断祈祷着:希望这家安装的保险丝很细。
屋子里一片漆黑,连客厅中都传来了惊呼声。
手中的开关滚烫,空气中透出一股短路特有的焦糊味。我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台灯螺口内的刀片还发着红光,箍片则熔成了液体填满了整个底部。
果然达到预期的效果,等了大约半分钟,在熔化的箍片再度冷却凝结后,我将灯泡重新旋了回去,将台灯调整回原来的位置。
在这一切完成后,我推开房门,装作一无所知地回到客厅。
客厅中的炉火仍然很旺,所以照明不错。男主人正借着火光翻箱倒柜,女主人则在哄着一个看起来只有3岁的男孩儿,她的旁边立着安吉尔和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女孩儿,正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楼梯口则站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大约正在经历青春期。
柯炎端坐在沙发上不为所动,他正不断扫视着这些人。他的目光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停留得尤其长久,让我想到了先前在西餐厅时的谈话内容。
“凶手枪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四个兄妹。”这是柯炎告诉我的内容。
还差一人尚未露面。眼角的余光捕获到了来自沙发那儿的一线目光,显然柯炎与我正想着同一件事。
“让我们来吧。”男人已经翻找出了保险丝,柯炎站起身,从男人的手中取过铅锑线圈和蜡烛:“我们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男主人笑着看我们俩,他的笑容在炉火的照耀下显得明暗分明,有些狰狞。
“你们东方人总是有许多奇特的哲学,”他帮我们打开门,又递给柯炎一把螺丝刀,“我或许会在退休后前去东方学习这种哲学。”
我勉强回以微笑,紧跟着柯炎来到了室外。
“你干的?”柯炎头也不抬地问我,用的是汉语。
屋外的冷风吹得鼻尖生疼,我用力抹了抹鼻子后,尽可能用无辜的表情回应他的问话:“你说啥?”
柯炎指了指供电箱,又看了看我。
我的回答是一个很美国化的耸肩动作,同时还撇了撇嘴。
“孔易,”柯炎卸下供电箱的罩板,一边仔细研究保险塞,一边说,“我想你有救他们的想法。”
我又一次摸摸鼻子,不置可否。
“历史是不可逆的。”他的说辞就好像科幻片里的老博士。科幻片里总有那么一两个老博士,不是吗?“我们必须有这样的觉悟,”他观察着卸下的保险塞,“我们应当只是身为观察者,去见证和记录一切,而不是扰乱历史的运行。”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我回应他,“或许我们造访这家人家的事实,已经干扰了历史。”
他沉吟了一会儿:“没错,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我们现在就应该离开。”
我使劲翻了翻白眼:“老弟,在这里就我们和他们算得上是熟人。你难道真的想在这寒风凛冽的阿米蒂维勒之夜拿报纸当被子,露天蜷一晚?”
“我们有车。”
“我听说70年代有宵禁,说不准我们俩到时就真不愁住处了。”有没有宵禁我也不清楚,但为了我的目的,这个谎必须撒:“你想想,我俩现在压根儿没出生。警察局查不到我们的移民记录,遣返也拿不到祖国的使馆批文,于是身为黑户口,我们的下场会是怎样的?”
柯炎没回我话,但我知道他的确在思考。
“现在可是1974年,越战我就不提了,就算遣送回国,你以为1974年是我们能呆的时间?”
柯炎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我相信六七十年代对他来说,是一段永远不会磨灭的记忆。
“我不清楚我们的到来,对历史的影响有多大。”他找到了那个熔断的保险塞,拿起螺丝刀开始卸铅锑丝,“等会儿进屋后,我会想办法让我们回去,尽可能减少对历史的影响。”
我点了点头,这是柯炎需要做的事。而我……安吉尔清澈的双眸再一次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喀!”电火花从保险塞和插槽处绽放。柯炎如同爪子碰到水的猫,猛地缩回了手。
“我去里头看看。”我转身向屋内走去,是时候执行第二步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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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头一回感到肩上的重任。像我这样的穷画师世界上不计其数,但是像我这样预知别人的死亡,却又疲于奔命的穷画师,全世界恐怕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记得在出国前,已经读大学二年级的女朋友这么对我说过:“你是个好人,可我是个坏女人。”于是我们就这样和平地分手了,我没有考上同济大学,她却一路平步青云。
我发现“好人”这个称谓是会影响人一生的。
男主人正坐在沙发的一头,女主人怀里抱着最年幼的孩子,安吉尔坐在壁炉边的小藤椅上,手里拿着我的画,与另一个小女孩儿就着火光仔细研阅。那个青春期少年穿着皮夹克,很随意地倚在墙边。
我抬手看了看表,近10点,还有5个多小时。
“能否借用一下电话,”我对男主人说,“我想给家里报个平安。”
男主人欣然应允,将我带进书房。书房位于二楼西侧,蜡烛光在我手中闪动。一部老式的电话放置在两米宽的大书桌上,几本文件和报纸堆在书桌正中。
男主人出了书房,并且掩上门。
我的眼睛牢牢盯着电话机,抓起听筒,迅速拨动拨号盘。
“911紧急求助热线,我能为你提供什么服务?”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稳重的女声。
“你好,我在海洋林荫大道112号。”我操着蹩脚的英文,紧张地对着话筒说道,“这里在凌晨3:15将要发生枪击案件,拜托你们派人过来。”
“对不起,”那头的女声依然镇定自若,“现在才10点钟。”
“我知道,但我有很可靠的线报,”我的语速变得流畅起来,“3:15时正,这里肯定会发生枪击案件。”
“你喝酒了?”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女人有些不耐烦。
“听着,我不喝酒,也没吸毒,女士,”我努力使自己的口气严肃,“我有确切来源的线报,所以请你务必派人过来。”
“请稍等,”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海洋林荫大道112号?”
“是的,这是这里的电话。无论如何,请你至少派一名警官来。”我回道。1分钟后,我得到了一个近似确认的回答。
接着我重新提起话筒,随便拨了个号码,在听见一声呼叫音后挂断了电话。
心中一事暂告段落,感觉自己轻松了不少。我从书房走出,来到二楼的走廊上。
1974年的这条走廊比未来的它好上太多了,没有什么灰尘,铺着褐色和米色的地毯,墙上挂着些静物画。这是典型的美国小洋房,虽然那些廊灯因为断电的关系没有点亮,但烛光非常敬业地将周围照亮。
我认出又一张玛丽-卡萨特的画,这是一张花卉静物。不过在看到小幅面的作品和下面的狂草签名后,我确信这是一张临摹作品。走廊上还有五六张其它名家的小幅画作,当然,也都是仿制品。
我的目光飘向了走廊的尽头,在那里,在1999年时,我和柯炎曾经全副武装地造访过。
那是凶手的房间。
我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张木门上,蠢蠢欲动的想法不断啃噬着我的自制力。或许我真的能拯救他们。安吉尔,这是我不知第几次想起女孩儿的蓝眸,最终,我决心一闯虎穴。
还是那个刻有“Safelock U.K.”字样的门锁。我尽可能小心地扭动把手,值得庆幸的是,门并没有锁上,新把手的质量也远比25年后的旧品要好,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地被我转动开了。
房间内的陈设与未来看见的格局没有什么出入。那幅玛丽-卡萨特的水彩画也挂在同样的位置。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立即疯狂地翻找起房间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枪支、弹药或者刀具。然而时间却很有限,我看了看表,从刚才上楼报警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足有5分钟。一个报平安的电话通常不会有那么长。
我只好孤注一掷地加快翻找速度,也不再顾及物归原位,就如同一个入室抢劫的恶匪,将所有衣物都随意地翻出丢在地上、床上,烛光不断闪烁,我的动作和衣物带出的气流干扰着它的稳定,可眼下的所有事物都无法阻止我,我正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把即将在5小时后造成杀戮的凶器上。
可是我的希望落空了。
借着烛光,我打量这间被我折腾得一塌糊涂的卧房。床单被拖到地上,床底的几本泳装美女杂志也被我搜出并随意甩在了墙角。衣橱中的所有衣物和鞋袜都被我翻了出来,就那么丢了满地。书桌的所有抽屉我都搜了一回,磁带和各种卡片、封面露骨的成人小说还有各种漫画杂志,也都无可奈何地落在地上。
可是并没有枪,就连枪形的模型或玩具也没有。
时间有限,我最后打量这间房间一回,蹑手蹑脚地闪身回到走廊。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书房前,用力关上书房的门。随后扭头四望,确定没出什么纰漏后,我向楼梯行去。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冷意,我的后背连同手臂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我向楼梯口迈开的脚步僵硬起来,烛光不断跳跃,甚至火尖出现了分叉。这不是好兆头,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我艰难地扭动脖子,望向走廊的尽头。
走廊上很黑,我没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事物。
可是那种压抑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冷意已经蔓延到我的腮帮和脸颊,腿也开始哆嗦。我一手牢牢抓着烛台,一手紧紧扶着楼梯把手,步履维艰地向楼下走去。
下到客厅,靠近壁炉小坐了会儿,浑身的那股寒意才被驱逐走。我的身体又一次恢复了正常的机能。沙发上男主人不见了,屋外传来柯炎和他的交谈声——想必是保险丝很合作,这断电始终无法恢复所致。
抱歉,今晚就劳烦你们在黑暗中度过吧。我略怀歉意地看了看安吉尔和她的姐妹,又望向那个始终靠在墙边的年轻男孩。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不善,带着些许怒意回瞪我。
我尴尬地微笑,然后转身出了门。有些事需要和柯炎商量。
男主人正和柯炎说着什么,他的语速虽然不快,但外面的冷风却将内容吹散,只能看见柯炎不住点头,同时张嘴说着些话。他们不时用一些缺乏具体含义的手势互相交流着,让我不太摸得清内容。
“柯炎,”我过去打了声招呼,同时向男主人微笑,“我们再在这里试试。先生,我想你应当叫电工来看看。”
直到两人又说了些话后,我终于等到了与柯炎独处的机会。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们送回去?”我问道,柯炎此时正一筹莫展地瞪着供电箱,他一定不知道我在这上面做了手脚。
“我有些犹豫。”他从工具箱中掏出一支测电笔,插在保险塞的插槽处。“我们或许已经影响了历史的进程,”测电笔如愿亮了起来,发出微弱的黄光,“我很担心我俩会被牵连。”
“你是指……”
“你还记得我上回说给你的案件卷宗么?”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准备说什么。
“还少一个人,”柯炎将测电笔放回箱中,工具箱里满是各类器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和历史记录不符。”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父母和四个兄妹”这段话我自然是记得,少一个人意味着两种可能:凶手还未出现,或者还少一个受害者。
“你肯定注意到了那个家伙,”柯炎继续低着头,半蹲着,随意地翻动工具箱,“那个穿甲克衫的小朋克,我猜他多半是那个凶手。”
对这一点我深表赞同。
“我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打算,”柯炎猛地起立,用手揉了揉额头,“其中一个受害者……”
我茫然地看着柯炎,不知道他所说的含义。数十秒后,我感到自己的耳朵有些生疼,那是长岛的冷风吹拂过久造成的不适。
“……或许会是我们两人中的一个。”柯炎终于将他的猜测公布出来。
但这显然不是我期望的答案。
我深吸一口气。这个答案对我而言有些难以接受,可是细想一番,却又不无可能。虽说人种不同,但在被轰得稀烂,又没有任何见证人的情况下,被误认作这家收养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死人是没有任何权利的,也不需要对号入座。警察只需要知道死者的年龄、发现的地点,能早点结案就铁定早点了事,决不会为自己多添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凭据,将我们中的一人作为“养子”列入遇害者名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死无对证!
“在回到1974年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了。”柯炎严肃地看着我。
在稍作等待,却未得回复的情况下,柯炎又继续说道:“我在犹豫是否要扭转这个历史。”
见鬼!都命悬一发了,他竟然还死抱着那些狗屁不通的“不可逆”的教条!我使劲翻白眼,认识他到现在,从来没有想到平时如此叛逆的家伙,竟然会是个墨守成规的蠢才!
这头无药可救的猪,无论谁死,对我都不是好事。要是我不幸成为遇害者名单上的一员,那么英年早逝的我简直比窦娥还要冤,现在是11月,天降大雪实在是理所当然,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如果我幸运地活了下来,可这位老弟被轰成了碎尸,难道真要靠我手上的那点新版美钞,咬牙熬到1988年之后,再去买面包和牛奶?
简直就是鬼扯!
“这不可能,”我努力打消这些悲观的念头,同时也搜肠刮肚地想要说服柯炎,“这种理由没根没据,就算有,也只是你的推测。”
“我们只是从未来偶然经过这里的路人,”我不断找着理由,“历史上从来没有关于我们的任何记载,案子里也没提到亚洲人种。”
“只要你能够重新施展那个魔法,什么事都好说。”我想到了这根救命稻草。
“六个因素中有三项能够满足,我说得没错吧?你先前也说过,根据那个福曼理论,你的魔法是可逆的。”我继续着劝说,恩格斯在上,这辈子我从未如此能言善道。
“我们别管其它的,柯炎,我很怕死,”我连自己的尊严都不顾了,说出了心中的大实话,“我更怕死得不明不白,连点名堂都没,我还想找个美女做老婆,我还想去做惊奇漫画的御用画家,我还想买辆雪弗莱出去飙车……总之我不想这么早死。”
柯炎张大了嘴,用不可置信的眼光上下打量我。
“你做画家真是入错了行,”半晌,他才勉强合上嘴,用劲咽了口唾沫,“你就该是个写小说混字数外加骗稿费的痞子。”
我可没工夫跟他扯淡,但被这么一打岔,却想不起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死亡的压力让我有种当逃兵的冲动,我现在非常想说一声“我不玩了”然后扬长而去,回到1999年继续当不得志的油画系穷学生。
“我会尽力去做的。”正当我一筹莫展、士气低落时,柯炎严肃地说道:“把我们带回1999年。”
可我现在依旧满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我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但对这份承诺而言,有太多的阻力去实现,而我们现在只有4小时45分钟。
“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把我们送回去,不管历史是什么样的,”我总算凑出了一句话,“我可不想成为这段历史的炮灰,我还有很多梦想要实现。”
“我会的,”柯炎提起工具箱,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让我们进屋去,外面风很冷。”
在踏进屋门前的一刹那,我依稀听见街区那头响起的几声警笛。
进了屋,壁炉散发的暖气很快驱散了冷风带来的寒意,我们又喝了半杯热可可。现在可以说绝大多数家庭成员都聚集在这里,俨然像是个小型聚会。
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在数小时后将会发生什么,对这一点无论是柯炎还是我都守口如瓶。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陌生人口若悬河地预测自己的死亡,要是这么做了,我们多半会像不逗笑的小丑那样被丢到大街上。
我现在一时没了主意,在获悉自己有可能成为历史逆行过程中的炮灰时,心中的很多凛然大义都滚回大西洋底去了。
安吉尔很乖巧地来到我的身旁,用糯糯的童声和我聊着天。我强作微笑地应对,心中却想着其他事儿。
男主人和女主人继续和柯炎说着话。既然电力暂时无法恢复,用聊天打发时间是最好的选择。柯炎的口才一直都不错,他也很擅长撒谎和圆谎,在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中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时,那个穿皮夹克的朋克小子也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
“在北方,有一群人,就和萨满教非常接近。他们负责祛除特殊的疾病,一些用常规医学手段无法解决的疾病。”柯炎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要成为这种萨满,必须先承受磨炼,也就是染上同样的疾病。”
他的语气很生动,但并不可怕,看起来就像是讲述异物志的吟游诗人。
“我们将导致这类难以治愈的疾病的原因称作‘祖宗’,你们可以想象成自己去世的亲属或长辈因为一些执念而缠着我们,它并不危及生命,但毕竟人鬼殊途,过度的眷恋或纠缠,会令生者的健康受到危害。”
“你是说,在你们那儿,亲人即使死了,也会缠着活人不放?”朋克小子突然发话,他的嗓音是典型的青春期,鸭子一样很噪耳。
“有时候是这样的,”柯炎点点头,“但是萨满们知道如何驱退这些‘祖宗’,他们以前成功地与之打过交道,因此对待这些症状,能够使用传统的手法来解决。”
朋克小子的声音很难听,他所说的内容更让人不快:“你们亚洲人真野蛮。”
“艾瑞克!”男主人不悦地喊道,“这是各地的民俗,你没有权力对文明或野蛮下一个判断。”
“没关系,”柯炎笑了笑,“这只是各地的风俗人情,并不是所有亚洲人都是萨满教信徒,就好像不是所有德州人都是油田工。”
这是个很烂的比喻,多数人都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
“电工怎么还没到?”为了打破突如其来的尴尬,柯炎顾左右而言他。
我又一次看表,现在是10点45分。警车还没有到,电工也没有任何音讯,这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安吉尔依然充满童真,向我打听各种有关画画的问题。
“或许路上耽误了,”女主人善解人意地搭话,“对了,我想听你说说你们民族的哲学。”
“我们的哲学分成很多种,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政治体制,不同的地域都有其独特的哲学体系。”我印象中的柯炎是对老祖宗的那套东西相当摒弃的,真没想到他在今天能够开口说出这么客观的话来。“庄、韩、老、荀、兵、杂、墨、孟、孔,这些都是我们历史上颇有建树的哲学学派。”
“说真的,我很好奇,”男主人认真地看向柯炎,“我一直都对东方充满了向往,对你们的哲学思想也总想深入了解。”
“我恐怕回答不了太多问题,”柯炎用歪脑袋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遗憾,“对这些古老的哲学思想,我了解得并不多。”
男主人显得有些急切:“但你们的处世哲学,比如方才你所说的添了不少麻烦,就需要用修理电路作为补偿……那属于一种什么样的哲学?”
“那是一种礼貌,在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后,我们会认为有义务作出一些回报。‘麻烦’这个词在东方,属于礼节性的词语。”
“虚伪……”鸭子一样的嘀咕声又一次从朋克小子的口中发出。
“艾瑞克,时间不早了,请你带着安吉尔、莎拉和贾斯廷上楼休息。”女主人终也忍耐不住,但她选择了较婉转的方式。“带着蜡烛,小心不要烧着窗帘。”她从壁炉上抽出几支蜡烛,凑在炉火边点燃后交给了安吉尔和那个朋克小子。
“我失陪一下。”女主人微笑着对我们招呼道,端起烛台,领着孩子们走上楼。
“请接受我的道歉,”直至脚步声消失,男主人才小声向柯炎和我致歉,“艾瑞克正值青春期,受到了一些特殊言论的影响。”
柯炎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而我却正自忐忑不安。
刚才被我翻箱倒柜的那间屋子,很有可能就是艾瑞克的卧室。
但是直至女主人下楼,我都没有再听见来自朋克小子那鸭子嗓门的叫嚷。二楼的安静虽然不能平复我的不安,但或多或少减轻了我的焦躁。
同时,我也得出了一个连柯炎都不知道的结论:凶手还没出现。
这意味着我和柯炎不用再去考虑什么历史可逆不可逆的问题,不用想着英年早逝,不用担心一个不小心给交代在这纷争不断的1974年了。
我的心中大定,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去,也因此激动了起来:“先生,如果有机会,我们很愿意与你长谈。”
“不过现在有些晚了,我们明天还打算去纽约市立美术馆。”柯炎冷不丁打了个岔,令我一时语塞。
唉,什么叫做没默契?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原本的打算何其完美,既然受害者中没有我们,那我们就在这里耗呗,等到3:15,要是凶手出现,合我们三人之力还怕制服不了?何况刚才街尾的警笛声有很大几率预示着我的报警得到了处理,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实施。
然而这一句突然冒出的托词,打乱了我的所有部署。
不顾我使劲使眼色,柯炎自顾自地和男女主人握手,互道晚安。这一切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也只得悻然招呼两声,端着蜡烛回到了客房。
“你这笨蛋,”在关上门后,我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没默契的傻瓜。”
“啊?”柯炎看着我,一脸的茫然。他显然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受害者中没有我们!”我很想大叫,但顾忌在别人家中,只得刻意压低了嗓门。
“你怎么知道的?”柯炎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偷偷做了什么手脚?”
我不得不把方才的一些细节透露给柯炎,但是关于营造成入室抢劫那样的场景却有所保留。“……总之,凶手还没有出现,甚至还没有到家。”在口干舌燥地解释了半天之后,我总结道,“那个朋克小子不是凶手,至少他没睡在凶手那间卧室中。”
柯炎低头思索着。烛光将他的影子放大了许多倍,投射在墙壁上,看起来就像个狰狞壮硕的魔鬼。
“柯炎,你扪心自问一下,用你的良心,而不是用你的理性来思考一回。”我看了看表,玻璃护罩反射出我此时表情,简直就像个圣人,“这样一个无辜的家庭,你难道忍心让他们在4小时10分钟后因为那所谓的历史而毁于一旦吗?”
“孔易,”他抬起头,显得很痛苦,从那双眼睛中,我看到了挣扎,“你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你难道没有一丝人性,你就愿意这么袖手旁观,当一个‘伟大’的见证者?”
“我不知道这是何方神圣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和起来,“但这毕竟是一次机会,对不对?让我们重现历史,并且拯救无辜受害者的天赐良机,身为一个人,你就不会心动一下?”
“我会。”他很肯定地看着我。
“但是历史不可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在它应当发生的时候,它会必然发生。”
“你这个迂腐的宿命论者!”我气得满脸通红,这个死脑筋老学究怎么一点都转不过弯来?“这世上除了我们俩,谁还曾经回到过去?你那套理论都是纸上谈兵,都是废话!理论需要实践来证明,我跟你说,就算你的理论完全正确,我也要用实践质上一疑!”
“别动气,你先听我解释。”柯炎的表情异常严肃,他的眼神是那么克制,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气呼呼地坐下:“你说。”
“我不说什么大道理,但蝴蝶效应你总是听说过的。一只亚洲蝴蝶拍拍翅膀,将使美洲几个月后出现比狂风还厉害的龙卷风。这就是非线性效应,时间本身就是混沌的集合。”(注III)
“你又在跟我说理论。”
“你或许听过这样一段民谣: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我承认自己曾经听过这段民谣,其中的寓意用白话来说就是多米诺骨牌,因为一个小小的契机导致未来的一连串巨变。
“我们所做的事,就好像那枚蹄铁上的钉子。”柯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就算历史是可逆的,但如果我们救了这户人家,改写了历史,那么很有可能在1977年的总统大选时,因为这些人和他们的社会影响力,导致民主党和卡特(注IV)失败,福特连任或者里根上台(注V)……”
他的喉结动了动,好像在艰难地咽唾沫。“……那么冷战或许就会迅速升级,星球大战计划也许会提早启动,没有卡特的出现,共和党说不准会一直占据主动地位,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也说了,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我挣扎着反驳,“你不能否认历史也有可能不发生任何变化,而他们却活了下来。”
安吉尔的纯洁,男主人的儒雅,都让我难以割舍。从良心的角度出发,我绝对无法容忍见死不救的举动出现在自己身上。但是为了那个不确定的未来,我又惶恐得不知所措,难以想象因为自己的一时妇人之仁,错手改变未来的世界格局。
我的人性最终战胜了残忍的理性,脱口说出苍白的辩词:“我无法容忍自己亲眼目睹这样的美丽被葬送,至于那无法预见的历史走向,去他的吧。”
“你认为我们俩有能力担负起这个责任么?”他严厉地发问。
我一时语塞,但仍然倔强地凝视着他,没有让步。
在互视片刻后,我们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好吧,我会尽快想出办法逆转先前的法术,”柯炎沉重地握住我的手,“这个决定由你来做,无论是基于良心,还是责任感,我都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我点点头。我知道柯炎最终不会干预我的决定,我们都清楚这在将来意味着什么,但我也相信他会尊重我的意愿。可以说,这本就是柯炎心底的意愿,只是一些莫须有的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上。
“我不会在25年后感到后悔。”说这句话简直用上了我吃奶的力气。
从我这里得到了承诺,柯炎不再浪费时间,他将背包中的东西尽数倒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蹦了出来。
笔记本、活页夹、一本砖头厚的硬皮书、两台照相机、胶卷、采访录音机、蜡烛、一大包盐、口罩、眼镜,还有打火机、驾照、电话本等一堆杂物。他不断地在这些东西里挑拣,拿出了盐、蜡烛和那本厚书,以及鲜少离身的笔记本与活页夹。
“你忙你的,我要做些准备。”他说道,掀开那本足有五百页厚的硬皮书,摊开笔记本和活页夹,开始对照上面的内容做起功课。
安吉尔的那双眸子再度跃进我的脑海里,她的眼里有一丝哀怨,就那么远远地凝望着我。
距凶杀案发生还有3小时50分钟,我做出了决定。
我走上楼梯,在屋主的卧室门前停下,最终的犹豫过后,我敲了敲门。
注 I:西蒙-福曼(1552—1611年):伊丽莎白时代的著名巫师、占星家、医生,曾于1603年获得剑桥大学的行医执照,并曾准确预测自己的死亡时间。 II: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02年左右):希腊著名哲学家和诗人,他提出了以太火是一切物质和灵魂的基础,最终万物终将归于以太火的理论。 III:蝴蝶效应(Butterfly Effect):由气象学家洛伦兹在1963年提出,又名台球效应,属于混沌学理论中的一个概念。此效应说明,事物发展的结果,对初始条件具有极为敏感的依赖性,初始条件的极小偏差,将会引起结果的极大差异。 IV:小詹姆斯-厄尔-卡特(1924年—):美国第39任总统,1974年时便宣布竞选总统,获得了民主党提名,1977年时以极其微弱的优势击败了杰拉尔德-福特。 V:罗纳德-威尔逊-里根(1911年—2004年):美国第40任总统,著名的演员总统,在1976年时曾经争取过共和党提名总统候选人,直至1980年才成功,并击败卡特获胜。星球大战计划就是由里根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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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11月12日,美国长岛,阿米蒂维勒
凌晨2点50分了。我艰难地抬腕看表,指针无情地转动着。壁炉中的火燃得很旺,但空气中却如同凝固了一般,厚重并且寒冷刺骨。
“我来自未来,我来自1999年。”我记得自己是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的,男主人的回应是一个把我当成精神病的眼神。
“你会在今天的3:15时正被你的儿子枪杀,同时遇难的还有你的夫人,和其他孩子。”这是我的第二句话。
他的眼神告诉我,这个男人已经准备冲进书房拨打911了。但我没有给他机会,用尽全力挡住房门,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自己的措辞,同时尽可能使自己的表情具有说服力。
“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我的同伴认为这样会改变历史,可我的良心告诉我必须这么做。”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力图用眼神表达我的诚恳:“如果你愿意,请到楼下来。”
男主人的眉头紧蹙,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回身向屋子里小声交待了些什么后,跟着我来到了楼下。
“我已经打过电话报警了,”我的表情严肃,“但我并不确定他们会不会理会。”
“你必须知道,就算你真的来自未来,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相信你,”男人摘下圆边眼镜,用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看得出来,刚才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更何况,你传递的是一个噩耗。”
“你可以把我们赶出去,”我摇了摇头,伸手指了个方向,“我不在乎,我们的车就停在那头的拐角。事实上如果你能看见我们的车,就会相信我的话——在这个年代中,不可能存在那种车,你得再等20年才能看见。”
接着我摸出钱包,将先前在汽车旅店被拒收的那张50元美钞摊在男人的面前。“这是1996年联邦政府发行的钞票,你可以看看和现在的货币有什么不同。”
他一眼就认出了钞票的异常:“头像真大。”
“还有这儿,”我举起美钞,凑到他的面前,“这是1996年才出现的荧光防伪标记,在你们这个年代,可能连荧光涂料都不可能大规模应用。”
男人从我的手中接过那张钞票,仔细端详。
“我没有必要花那么大心思来编一个这么离谱的谎言,你没有任何东西是我需要的。”我站起身,示意男人稍等,接着走进客房。
“搞定了?”柯炎正在钻研他的巫术字典,见我推门进入,诧异地望向我。
“借你的白皮文件一用。”我不由分说从他的手中夺过那本活页夹,匆忙地翻阅着,直至找到了有关1974年枪杀案的剪报和1975年底有关乔治-路茨夫妇的文件。
“我需要证据说服他。”我将所需的资料一股脑从活页夹中取出,另外捎带上了柯炎的驾照,一并捏在手里走出了客房。
“别弄丢了!”柯炎的喊话在关门前响起:“这资料可是我花信用点借来的!”
我将这些有力的证据丢在男人的面前,同时又在他的面前摊开柯炎的驾照。“这是我朋友的驾驶执照,你可以看到,1999年由纽约州机动车辆部颁发。”
男人将信将疑地将柯炎的驾照拿在手里,一会儿看看封皮,一会看看他的照片。
“这是有关你们的新闻,它们再过些天就会出现在报纸头版。”我指了指他面前的那张剪报和资料:“在你们死后一年,乔治-路茨夫妇将会搬进来,并且只住了二十八天。”
“实在是难以置信,”男人显然对刊载了自己和家人死讯的剪报更感兴趣,随后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停在一行人名上,“布奇-迪福……这怎么可能?”
“他是你的大儿子。”我如此陈述道。
“我不相信这些鬼话。”他抬起头,用极度怀疑的目光凝视我:“布奇早就搬出去了,他现在住在密西根。”
我愣住了。
历史终究还是出现了偏差!
“所以我们今天没有见到他,布奇-迪福。”我努力使自己的神色镇定,语气平缓。
“你们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男人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极其冰冷,如同利刃一样刺向我,“我只是个普通人,事实上,我很欣赏你们东方人,但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我理解中的东方文化。”
“先生,我没有必要来骗你。”我快绝望了。
他站起身,退向壁炉。
“我的确来自未来,我所要的,只是良心上的安宁。”我奋力解释道。
“喀嗒”。这个声音我很熟悉,是左轮手枪打开保险拴的机括声。黑洞洞的枪口正直指我的脑门。
“别这样!”我吓得浑身一滞,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站着别动!”男人的手指牢牢扣着扳机,我相信只要他愿意,下一秒我的脑袋就得被轰出个大窟窿来。
“我受够了你们的谎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珍珠港就葬送在你们的谎言之下,现在你们又编出了一个更离谱的谎言。”
“我不是日本人……”我高举着双手,无力地辩解道。
“不要以为我是个白痴,”他挥动着手中的左轮手枪,手指依旧牢牢压在扳机上,毫不松懈,“你的理由简直是太滑稽了,还弄出这么多所谓的证据。”
“露易丝!”男人大吼道,他的声音足以惊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露易丝!拨911!”
“你真的不明白。”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全身僵硬。长这么大还从来未被枪指过脑袋,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出窍了。
“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亚洲来的骗子!”他的秃头上渗出了大滴的汗珠,由于背对着壁炉,整张脸的颜色都很深。“布奇是个好孩子,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你现在应该好好考虑请个律师为你减刑,而不是在这里继续行骗。”
“听我说,先生。”我鼓起勇气,施展浑身解术,做出有生以来最为诚恳的表情,说:“你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我只想帮助你保护这个家。”
他并未回答我,只是紧握着手枪,丝毫没有放松。
“我完全没有必要去找一个这样荒诞的理由来欺骗你,而且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只是希望能够救你们!”我都快哭出来了,声音中带着颤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话是如何说出口的,将然能够说得词汇量与感情同样丰富。
男人手中的枪向下了一些,现在枪口指着的不再是我的脑袋,而是胸口。
“我很喜欢你们夫妇俩,还有安吉尔。”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中透出委屈的味道,事实上我本就极其委屈:“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出于善意,因为我想帮你们避免这场悲剧。”
“坐下,”他挥了挥枪口,命令我到沙发边坐下,“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接受的现实,”我坐下,摊开手放在膝盖上,“两个从1999年来的人,断言你将会在4小时后被自己的儿子枪杀。”
男人透过镜片看着我,没有吭声。
“如果我要威胁你,我应该准备把枪。”
这时门外传来了警笛的响声,至少有两辆警车停在了室外。大门处迅速传来拍打声:“我们是警察,有人在吗?”
“求求你,相信我。”我哀求道。
男人迟疑了片刻,我用充满期盼和诚实的眼神与他对视。
敲门声更急了。
“你可以留下警察提供保护,在3:15时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是个欺诈犯,是个勒索现行犯。”
一分钟后,他将手枪关上保险,收进口袋,接着拉开了门闩。
“先生,我们接到报警。”一名警察带着大盖帽,手里提着手电筒,向男人发问:“共计接到了两次求助。”
男人将警察迎了进来。
“现在还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说道,同时招呼女主人下楼,“但我希望你们能留下些警员,直到3:15时。”
最后进来的那位警察摘下大盖帽,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为什么是3:15?我们先前接到的警讯就提到了这个时间。”
“这得问他。”男主人指了指我,于是所有警察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感到一阵局促不安,现在才觉得有些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要想说服一个男人就如此困难,更何况是六个?
但我终究鼓足勇气,将先前所说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五个警察都笑了,摘下帽子的那个警察与男主人一起保持沉默,女主人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被男主人丢在地上的剪报、文件、驾照和钞票。“如果时间允许,你们可以拿去检验这些东西,但现在只剩4小时不到。”
柯炎至今没有露面,这是件好事。我暗自祈祷一切进展都能顺利起来。
那名摘了帽子的警察将那些资料捡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研究。“你们先回去,我在这里留守一下。”他对同事们说道:“布拉迪,你把这张钞票和驾照拿去化验。”
眼睁睁地看着那宝贵的50美元和柯炎的驾照被拿走,我也只好猛翻白眼。
“别担心,如果你能再回到未来,可以通过联邦调查局找我。不过等到那时,我很可能快退休了。”他转过头来安慰我。
但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
在笑声过后,警察们鱼贯而出,屋里只剩下我、夫妇俩和那名警察。
“我叫埃德伍德,福克斯-埃德伍德,纽约警察局长岛分局的警官。”他自我介绍道。
“我叫孔易,你们或许会觉得怪诞,不过我的确是费城维拉诺瓦大学97届的油画系学生。目前我应该还没出生。”
“那么你的出生时间是……”埃德伍德警官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纸笔,开始记录我的“口供”。
“1978年6月10日,出生于中国上海。”我回答道:“现在我的父母可能还没邂逅对方。”
他被我的幽默感逗笑了。“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美国?”
“1997年。”
“来到美国后,你住在哪里?”
“费城,我在维拉诺瓦大学里有公寓。”
他收起记事本,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好了,这件事很难用常理去解释。”
“我可以证明这一切,”我急不可待地插嘴,“但需要时间,未来只能依靠你们用耐心去见证。”
不待他们发问,我继续说道:“1977年詹姆斯-卡特会成为总统,1981年是罗纳德-里根,然后是乔治-布什在1989年上台,1993年则是比尔-克林顿,他会一直连任到我所在的年代。冷战将会在1990年结束,因为苏联将会解体。”
警官陷入了沉思:“如果你所说的一切被公布于众……”
“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疯子,”我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男主人,“就像迪福先生。”
“你的同伴呢?”迪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顾左右而言他。
“柯炎在屋里,”我转过头向警官解释,“就是那张驾照的主人,是他带我来1974年的。”
“他是个科学家?”迪福好像捕捉到了什么,戴上眼镜后,换了种目光打量我,“这么说,停电是你们干的咯?我猜,要进行时光旅行需要耗费大量的电能。”
我不置可否:“他正准备将我俩送回1999年。”
随后屋内气氛就有些冷了。男主人打发女主人上楼后,客厅中就只剩下我们三个男性。
“年轻人,”还是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如果你所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我必须谢谢你。”他站起身,看着壁炉中跳动的火焰。“虽然难以置信,尤其在布奇这件事上,”他沉重的语气仿佛将我压入了地窖,“我决定将对你的信任延续到3:15,我要亲眼见证一切。”
“历史上,你们注定会死去,”我重申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的原因。我们回到这里,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在与你们接触这么久之后,我实在不忍心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被残酷地破坏。”
“希望在1999年时,你还能记得我,长官,”我望向警官,“届时我会问你要回那张50美元和我朋友的驾照。”
“以童子军的名义,”他挺了挺胸膛,“我会保护好这些证物。”
“如果你在25年后还能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谨慎地选择用词,“1999年11月11日,请你带着那些东西来这里见我们。”
“如果一切都如你所言地发生,”他低着头思忖片刻后,抬头给了我一个保守的回复,“我会如约而至。”
2:55了。
看着时间无情地流逝,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柯炎还在捣鼓他的咒语,他在房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诵,每当我走进去,总会看见他捧着笔记本,不断在书本间参考。
埃德伍德警官很配合地没有向柯炎录口供,我猜他现在一定仍旧满是狐疑。先前的几个小时中,我们三个不断在客厅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其间埃德伍德警官还检查了房屋的所有门窗。
布奇-迪福依然没有出现。
“抱歉,我需要到二楼最北边的房间。”3:06,柯炎从客房中走出来,“和我的朋友一起。”他已经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我想他已经有把握将我们送回去了。
“那是布奇的房间……”男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看向我,又看向警官,“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你们这件事。”
“如我所说,我们来自未来。”我微笑着回答。
男人怔怔地点了点头,带着我和柯炎一起走向楼梯。
“埃德伍德警官,请保护好这个家,”我最终望向坐在沙发中沉思的警察,“另外,请记得你的承诺。”
他站起身,向我们致意,最后敬了个极其标准利落的警官礼,目送着我们上楼。
穿过二楼走廊,我们来到最北面,推开了那扇属于在未来被称作凶手的布奇-迪福的房门。然而这间屋子中由我先前造成的凌乱不堪已经摇身一变,恢复了井然有序。
“你收拾过这里?”我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头望向男主人。
“什么?”他一脸茫然。
“不好!”我大喊道,夺门而出,冲向楼下的客厅。
埃德伍德警官已经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腰间的佩枪不见了。
男主人追了过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面面相觑。
“他毕竟还是来了。”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男人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斥着惊讶和紧张。
“布奇!”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喊话,“如果你在的话,就赶快出来!”他摸着楼梯扶手谨慎地走下楼,壁炉中的火焰已经奄奄一息,整个客厅光线微弱。
“布奇,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需要谈谈,”男人依旧茫然四顾,但看起来什么也没发现,“我知道你在这儿,我们分别有半年了,让我们好好说说话。”
男人依旧在那边自言自语,同时也不断走动,四处观察。他悄悄掏出口袋中的手枪,将之藏在袖口中。
“布奇!”男人又一次喊道,这次的声音更像是吼叫,“别玩捉迷藏了,这并不好玩!”
好似作为对吼声的回应一样,壁炉中的火焰熄灭了。
整个屋子里漆黑一片。
我想起了书房中的电话,于是静悄悄地转身上楼,摸索着向书房潜去。我再一次庆幸这楼梯是由水泥先行铺就的,配合我的小心翼翼,因此走在上面没有发出任何讨厌的吱嘎声。
“布奇!”楼下又一次传来男人的喊声,此刻他的声调已如咆哮。
我拧动书房的把手,轻轻推开房门,侧身闪进了房内。
一只手突然罩住了我的嘴巴。
“别出声。”那只手的主人用气声警告道,他说的是汉语。
我使劲点头,直至柯炎将手松开。
“你怎么在这里,”我转过头,同样用气声问道,“我快给你吓死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凶手回来了,”我看着柯炎,他的脸在烛火的照射下显得面目可憎,狰狞异常,“迪福先生在楼下。”
“他死定了。”这是柯炎的结论。
“但我们不会死在这里。”这也柯炎的结论。
我看向他,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准备怎么做?”我问道,“我还是想救这户人家。”
“你这个好心肠的笨蛋,你想冲下去帮他挡子弹吗?”
“我只是准备打911。”
柯炎没有阻止我。“我去那间房间准备仪式。我会在门口用盐画好圈,你打完电话就过来,迅速站到圈里去。”他叮嘱道。接着将蜡烛塞进我手里:“拿着,千万别弄灭了,这是回去的路标。”
见我点头,柯炎立即拉开书房门匿行而去。而我则扑向电话,抄起话筒,迅速地转动拨号盘,呼出了911。
“我们会立即派警员过来,大约5分钟后就到。”电话那头的女声依然是那么处事不惊,一副太平盛世的腔调。
我挂上电话,就着烛光看了看表。
现在是3:11。
楼下传来了一声枪响。这响动是如此大声,听得我一阵心惊胆战。枪声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坎,令我难以自制地哆嗦。
楼下再也没有传来男主人的吼叫,我知道他一定是遭遇了不测。
现在是3:12,楼下恢复了一片寂静。
但那种压抑的感觉却蔓延开来。我紧贴着墙壁,一动不敢动,手中的蜡烛燃得特别旺盛。我看了看并不严密的房门,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3:13,我悄悄推开书房的门,留了条缝隙,又随手抓过一本杂志,卷成筒状围在了蜡烛周围。
对面的房间中传来了骚动,我听见安吉尔和另一个小女孩的惊哭声,她们哭得那么大声,乃至于我都想用劲塞上耳朵。
透过门缝,我看见凶手的卧室房门紧闭,但是从门的底部可以发现一道亮光渗出。那准是柯炎在准备仪式。
3:14了,我听见专属于那个朋克小子的鸭子般的喊叫声,他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吼叫,但却在一声枪响后嘎然而止。
紧接而至的是重重的脚步声,我紧紧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着各路神佛的名号。我好像能够感觉到那个脚步的主人正用靴子狠狠地踏在走廊上,提着枪,凶狠、失去人性地、瞪着血红的双眼狞笑。
一声轰响,安吉尔的哭声更大了,但却再也没有另一个小女孩的哭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安吉尔也沉默了。
我很想哭,眼泪已经从脸庞滑落。我的心中如同被千刀万剐般地疼痛,安吉尔的清澈蓝眸被血红色的怒潮吞没,她的那双眼睛绝望地凝视着我,令我全身冰凉。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悲伤,我好似亲眼目睹了她们的凄惨结局,凶手可憎的面目在不断地晃动,两个女孩儿的胸口盛开着暗红色的花朵,它们正无情地宣告生命的终结。
这一瞬间的错觉令我的脑中充满了愤怒!我恶狠狠地踏灭蜡烛,冲出屋门,用最快的速度奔入走廊。
然而接连两声来自火药的咆哮为婴儿的啼哭和女人最终的哀号划上了终止符。
我猜现在是3:15时,但这显然已经不重要了。
沉重的脚步声再度响起,这个刽子手是那么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大踏步进入走廊。可是我的勇气已经随着最终的枪声消耗殆尽,见到这个如同恶魔附身的杀手,我的脑中一片真空。
“快过来!”最北面的房门被猛地打开,发出炸裂般的巨响,柯炎握着一支未及点燃的蜡烛,“蠢才,你给我赶快站过来!”
我转身撒腿狂奔。
这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段路。
柯炎将蜡烛抛到我怀里,同时又丢了个打火机在圈内,我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该死的,快点着它!”柯炎的声音是那么遥远,我不时回头看着那个刽子手,黑乎乎的人影依旧不紧不慢地在走廊上移动。
我颤抖着双手抓起打火机,不断拨动打火石,却因为过于紧张而屡屡失败。
那个人影在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抬起了右手。
我疯狂地抠动打火石。
柯炎开始念诵起那冗长的咒语。
刽子手悠哉游哉地站在那儿,好整以暇地开始瞄准。
打火机冒出了一朵自人类文明发源以来最伟大的火焰。
与此同时,我听见扳机和撞针发出如同审判之雷的“啪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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